對我而言,做一人一故事劇場最大的挑戰,不在於新的表演方式或是新的可能,不在於觸發觀眾的對話,而在於完全的接納。每一次演出,演出的每一刻當下,都是一次挑戰。

我們需要接納說故事人的故事,接納觀眾的沈默,接納夥伴拋出來的球,接納自己的不完美。無論發生什麼,都要讓自己回到此時此刻。

這說起來好像很簡單,但是在真實的演出中,卻是件很不容易的事情。

舉例而言,我熱愛無主題的一人一故事劇場演出。所謂的無主題,是指觀眾可以說當下任何他想說的故事。只要是他親身的經歷或是感受,我們就會為他服務。我不會帶入任何即定的主題,讓故事線(如果真的有故事線的話)自行發生。

之前在Rea和Magada的工作坊中,我擔任工作坊演出第三段的主持人。演出的主題是「改變」,最後一位說故事人分享了一個決定要搬家,最後卻因為害怕看到「夜總會」而不搬的故事。這是一件剛發生不久的故事,這位說故事人和故事的另一個主角都是我的朋友。這個故事其實多少也和改變有關,所以我並沒有刻意地去把故事引導到改變這個議題上,任何的故事對我來說,都是好的故事。

演出結束之後,Rea卻說我沒有引導到「改變」,因此在最後一刻「lose the show」。雖然Rea提供了一些有用的作法,不過這個想法卻讓我覺得訝異。對我來說,說故事人想要說什麼故事是很重要的一件事,我不會硬把他的故事拉到我的脈絡裡來。這也是我在上小貓的主持人課之後,強烈地發現我並不喜歡太過主動去引導故事的走向。

如果有一個人一直舉手想要說故事,也許我會為了調整節奏而稍微停下來詢問其他的觀眾是否也有故事,但是我不會阻止他分享他的故事。我需要同時尊重想分享的意願和不想分享的意願,如果當下只有一個人想分享故事,那麼這就是最適當的。我需要接納這件事情。

究竟是要服務一個人或是服務全體,這是另外一個層面的考量。對我來說,服務一個人的同時,即是服務全體。有時,某個被團體排擠或是誤解的人想要上台分享他的故事,其他的觀眾群體可能會不太樂意,甚至展現出對抗的態度。我們需要接納所有的故事和可能,如果大家不想分享,我們表示尊重,如果某個人想要分享,我們也表示尊重。在狀況好的時候,我不會為了服務全體而捨棄服務一個人的機會。在狀況不好的時候,我的確有可能會被群體拉著走--又或者,其實我只是想服務我自己而已。

真正的麻煩在於,完全的接納是一種完全的堅持,一種完全接納的堅持--就像無欲則剛一樣。這種堅持首先需要「對抗」自己想要做些什麼或是想要主導的意願。一旦我們覺得某些事情是「對的」,那麼就會有某些事情是「錯的」。一旦我們覺得某些事情不該如此,那麼我們就會一腳踩入自己的價值判斷之中。

這不禁讓我想到《信心銘》。《信心銘》開宗明義地說:「至道無難,唯嫌揀擇。但莫憎愛,洞然明白。毫釐有差,天地懸隔。欲得現前,莫存順逆。違順相爭,是為心病。不識玄旨,徒勞念靜。」一旦我們心中有所取捨,就會遠離至道,更甚者還會產生內在的鬥爭。

雖然接納是當下最重要的事情之一,不過演出的主題有時也會聚焦著觀眾們的期待,這種在某個特定主題之下共同探索的心情,會構築成為一種對話的場域。此時我們如何對待跳出此一對話場域的故事,是另一項困難的挑戰。如果我們只接納在此一場域裡的故事,或是企圖把故事拉進此一場域之中,那麼我們有限的接納就會成為一種不接納;如果我們接納了這樣的故事,卻有可能讓企圖共同探索的觀眾群體感到不被尊重。

通常,我們會接納任何的故事,因為說故事的動機和不說故事的選擇一直在觀眾群體中交織著。然而如果觀眾群體具有流動性,就會面臨不同的困境。在街頭演出時,因為觀眾有可能會不斷地改變或流動,因此這一個故事和下一個故事之間,可能非常的不同。同時觀眾也可能會受到其他環境的打擾,讓演出的過程無法安定在某個主題或是氛圍裡。此刻,也許需要學習與這個場域同在,接納可能發生的一切事物,並轉化成為藝術創作的素材。

不過,如果在一個封閉空間之中,忽然有一個觀眾進入現場,立即舉手分享了一個故事,一個不在先前故事線脈絡裡的故事,的確會讓主持人覺得尷尬。接納它,把發生的事當成素材,增益到原先的脈絡之中,或許是個比較好的選擇。

我們需要接納不確定性的發生,也無法阻止其發生。一旦我們看見了接納所帶來的力量,就會有機會相信接納的力量。

也許某一天,當我們習慣了所謂的「堅持」,就不再需要「堅持」了。

0 意見: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