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和演員

在一場一人一故事劇場的演出中,主持人的訪問和演員的演出有著密不可分的關連性。當主持人能夠順利訪問故事,並且在訪問中揭露故事的核心,演員就能更好的掌握並準備;當主持人有能力與觀眾建立良好的互動,演員就能更放鬆地在舞台上參與;當主持人能夠給予明確的指令,演員就能夠更快速的反應,並符合主持人的期待。

然而,不同的主持人擁有著全然不同的風格,不同的演員也有不同的需求,如何在兩者之間拿捏,就成為一人一故事劇場演出中細微但重要的平衡。

有些主持人善於運用架構性的提問來訪問故事,因此訪問出來的故事常常有很具體的結構可以參考,對於演員來說一旦熟悉了這樣的風格,就能夠專注在尋找更深層的意涵。然而如果架構過於刻板,也會同時影響演出的呈現和觀眾分享的意願。

有些主持人則善於聆聽,把大多數的空間留給說故事人發揮,有時會得到意想不到的細節,但有時也會陷入太雜或是太簡略的困境。這樣的主持人通常也會把空間還給演員,因此演員擁有更多的自由,卻也可能對故事的核心丈二金剛摸不著腦袋。

有些主持人很具有戲劇性,除了很容易吸引分享之外,在訪談的過程中也很容易引導說故事人朝著戲劇性的方向前進。對演員而言,這也許是最有趣的挑戰,因為訪談的過程中演出已經不斷地呈現,如何掌握舞台的焦點,讓故事能夠推進的更深而不流於熱鬧,甚至發人深省,需要演員對故事核心以及舞台能力的掌握。

有些主持人非常溫柔,有些主持人善於掌控權威;有些主持人非常關心團隊,有些主持人則把服務說故事人與觀眾當成首要之務;有些主持人非常善於和觀眾產生連結,有些主持人則善於激發觀眾思考。和許多不同風格和擁有不同魅力的主持人合作,是一件愉快的事情。

不過,主持人也需要從演員群體的需求來調整。對於新手一人一故事劇場演員來說,需要主持人更多的協助和整理;對於資深的演員而言,主持人可以拋出更多的挑戰。這也和主持人的成熟度與和演員之間的搭配經驗有關。

主持人和故事

主持人的信念也常常會影響主持人在主持時採取的行動和對取捨的判斷。舉例而言,對於說故事人所分享出來的故事,究竟是屬於說故事人個人的故事,抑或是一種社群的故事或是演出即興創作的素材?又或者,其實都是?

對信仰故事是屬於說故事人的個人故事的主持人而言,可能會很重視說故事人述說的過程和擁有故事的感覺,主持人會讓說故事人為故事下標題,會請說故事人仔細的描述某些重要的細節,會邀請說故事人選擇想要看到的片段等等。訪問的過程可能充滿同理並採取緩慢的節奏感。演出之後,也可能會詢問說故事人:「這是你的故事嗎?」「這符合你的真實感受嗎?」

對於重視演出是一種社群故事的分享或對話場域的主持人而言,可能會很在乎故事和故事之間的引導與對話,會探詢觀眾是否有相同或是不同的經驗,也可能會把故事放在更大的社會脈絡中引導大家共同思考。訪問的過程可能強調與觀眾的連結並採取交替的節奏感。演出之後,可能會詢問說故事人:「你有什麼需要補充的嗎?」等等。

對於傾向被分享出來的故事是一種共同創作素材的主持人,可能會強調故事中的戲劇性要素,會給予故事一個藝術性的標題,會傾向選擇最精彩(有時是最多元或最有藝術性)的演出形式,有時也會刻意地邀請自己想要的故事,例如詢問大家「你們有任何關於衝突的故事嗎?」訪問的過程可能具有強烈的主導性並且採取較符合戲劇性的節奏感(有時是快速的,但不總是如此)。演出之後,可能會詢問說故事人:「看了這場演出,你現在的感受如何?」「你的故事有這麼High嗎?」

在我個人的觀點裡,大多數的主持人兼顧這三種考量,只是在比重的分配上有所不同。就以為故事下標題這件事情而言,可以看出一些細微的差異。我遇過一些主持人,認為下標題是屬於說故事人的權力,因此會邀請說故事人為自己的故事下標題,或是直接使用「○○的故事/感受」來稱述。而另一些主持人則認為下標題是主持人的責任,是演出的一部份,我們不該把下標題的難題加諸在說故事人身上,因此會依照主持人的理解自行下標題,有時還會為故事給予一個具有詩意的名字。有些主持人會適度摘取說故事人所說的關鍵字來下標題,有些主持人則直接點出這個故事和其他故事之間的關連或是不同,甚至直接和其他的故事做比照。有些主持人會問說故事人:「所以這是一個○○的故事嗎?」「我可以稱呼這個故事為○○?」來確認說故事人的想法,還有些主持人訪問完之後直接說請看,連標題和形式都省略。無論是哪一種方式,大多數主持人其實同時關切個人的(personal)、社群的(community)和藝術性的(artistic)三種面向,也會在一場演出中混合運用這些方法。

主持人和自己

我覺得最難的平衡,既非和演員之間的關係,也非和故事之間的連結,而是主持人和自己的對話。

這樣的訪問足夠了嗎?演員了解了嗎?
接下來應該怎麼推進故事,我要問什麼問題?順水推舟或是另闢蹊徑?
沒有人說話,我應該再等等嗎?還是應該問一些問題?
有沒有人想說但是還需要推一把?
我是不是應該打斷這說故事人?
我為什麼站在這裡?
我做得好嗎?底下的那些我的老師,我的學生,我的朋友們會怎麼看待我?

許多的對話在主持人的腦海裡不時冒出來,然後不斷地拿著問號敲打著自己的心靈。毫無疑問地,主持人需要做出許多選擇,但煩人的是,許多選擇其實在場域中已經有充足的訊息,只和我們無法掌握和感知,因為我們陷入了自己的故事裡。

主持人需要學會平衡任務和自己的關係,需要接受發生的一切並採取合適的行動,並在一次又一次的鍛煉之中增加自己的能力,就像是在實戰中生存下來的勇士一般,一次會比一次堅強。當然,在一人一故事劇場上並不會發生戰場上的危險,卻有可能造成心靈上的傷害,導致就此畏懼或是離開戰場。

主持人需要學習回到當下,並覺察發生的事情:自己,觀眾,說故事人,故事,演員和整個場域。然後,才能夠更好的回應或是預應。有時,好的演員(樂師)團隊能帶給主持人支持的力量,這是存在於演出團隊的默契和信任;同時,演員也因為主持人而能夠勇敢去冒險。

這裡的平衡不是靜態的平衡,而是動態的平衡。換句話說,和天平相比,更像是騎腳踏車。有一個例子可以很好的代表靜與動的差別:當腳踏車要向左倒下去的時候,平衡最好的方法,不是盡全身的力量向右傾,而是把車頭轉向左邊(除非你騎在鋼索上)。當我們隨著場域的流動而向前探索時,有時需要加速,有時需要壓車,有時需要停下來仔細瞧一瞧週遭的環境,有時甚至需要回頭。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但值得我們一同試試看。

不知從何時開始,我把許多事情當成是一種禮物,一種即興創作的素材。我想,這可能是揉合了許多不同的想法在一起所形塑的態度。這之中可能包括了佛法的因緣觀,我在小丑和即興劇中所學,和引導以及治療中所擁有的體驗。

對於即興演員而言,存在的一切,都是一種給予(offer);對於小丑而言,發生的一切,都是藝術創作的素材。如果不曾經歷過那些成功的經驗,此刻不會如此有勇氣;如果不曾經歷過那些挫敗的經驗,不會擁有如此的寬容。

因為品格教育之故,有機會和孩子們說些什麼。正因為孩子分享了「對他人仁慈就是對自己殘忍」,我心底的慈悲才有機會長養;正因為孩子分享了考試作弊的助人心情,才讓我了解指出可能的正確道路對孩子而言多麼重要;正因為孩子沮喪於自己的不足,我才有機會點出他們的美好;正因為孩子們一句話都說不出口,我才有機會能夠陪著他一起面對困難。對我來說,這些都是珍貴的禮物。

自信並非總是做對,而是不怕做錯。和未知一起共舞並樂在其中並非易事,卻很刺激。在未知之中有許多探索的空間和創造的可能性,只要我們打開自己的盒子。

在一人一故事劇場的舞台上,我們不斷地從說故事人身上得到珍貴的禮物。被分享出來的,並非一個單純的故事,一個可以拿來創作的故事,而是某個人所分享的生命經驗。它和經驗有關,和敘事有關,和場域有關,和因緣有關,它不是一個概念或是話語所堆疊而成的「故事」,它是「真實的」,它和人有關。正因如此,我們才有機會去歌頌這個故事,去傳唱生命經驗的美好,並在聆聽和呈現之中,透過他人的生命經驗而成長。

在團體中發生的事情常常也是禮物。我們可以探究每個行為背後的正向意圖,我們可以思考在場域中發生這些事情所傳遞的預示,我們可以認為所有的事情都其來有自或帶有旨意,也可以歡欣鼓舞地接受這個難得的挑戰。然而,我們也不一定承擔的起所有的禮物。知道自己無法承擔並從中學習,亦是難能可貴。

關於禮物這件事情,終究還是得從心開始。唯有真心的,才是被祝福的。至少,我這麼以為。

「丑角所給予我們的是,讓我們有看到藝術素材的機會,而不是看到人生應解決的問題。將喜、樂、哀、怒等個人的體驗轉變為藝術,藉此來娛樂他人或感動他人,這對於丑角而言就是一項挑戰。這並不是件容易的事,但對我卻是非常具有啟發性的。也是對所有的我--身、心、靈、情緒--的一項挑戰。」~~Rose Najia《小丑的創造藝術》p67

對話並不是為了解決問題,而是為了促進理解。為了促進理解,需要讓擁有不同觀點的人願意分享自己的經驗與看法,特別是那些微小或是少數的聲音。也因此在以促進對話為目的的一人一故事劇場演出中,劇團裡的每一個人,包括主持人、演員與樂師,都需要呈現接納與聆聽的典範,才能取得信任並建構一個安全的氛圍。

取得信任靠的並不是我們說了什麼,而是依靠我們存在(being)的方式。我們怎麼聆聽,怎麼接納,怎麼邀請,怎麼選擇,怎麼呈現,每一個片段都會影響觀眾,無論是意識上或是潛意識上。但是在我真實的演出經驗中,光是靠著演出團隊的「以身作則」是遠遠不夠的。我們曾經遇到當說故事人上台或是分享某些自己的觀點時,台下就出現噓聲甚至負面聲音的狀況,這讓當時的主持人很沮喪,演員很憤怒,而這些情緒直接在演員和樂師的演出中毫無保留地流露了出來。我們還需要有勇氣堅持真正重要的事情--實踐我們的信仰,或是寧可停止演出也要阻止不適當行為的發生。

我們必須承認我們的不足,尤其是在某些狀況下我們可能無法繼續提供服務。先成為一個人,再成為一個一人一故事劇場人,永遠不要做超級英雄,更別自以為是神。

在社會議題相關的演出中,我們可能會渴望能夠呈現各種不同的觀點。首先,我們需要釐清這究竟是演員自身的願望(Want),還是一人一故事劇場中的必要(Must)?當我們為了滿足我們個人一己的願望時,是否會因此遠離了必要的基石,破壞了演出團隊和觀眾的默契,甚至影響了難得建立的信任感?

我們在演出中呈現不同觀點企圖,應該如何實現?剖析某個故事中各個角色的觀點並呈現出來,哪怕說故事人壓根兒沒這麼說?抑或是相信故事會召喚不同的故事,透過邀請不同的經驗來共同探索我們所不熟悉或是不知道的世界?

我們想要呈現多元觀點的動機又是什麼,是因為我們的自我信念?我們想要教導他們?還是我們自以為我們知道?抑或是我們想要改變觀眾的想法?

我渴望在一場演出中可以聽到多元的聲音,是因為這有助於一場演出的共同創作者們(包括觀眾和演出團隊)能夠透過真實經驗的分享而彼此交流、共同探索與相互學習。改變可以被期待,但並不是我的動機。如果我們可以滿足人們走進劇場的需求,當他們準備好的時候,就會得到他們的收穫。

為了取得信任,每一個被分享的故事,都被真誠且認真的對待,同時儘可能保有說故事人所分享的「真實」。為了取得更多不同的觀點,主持人需要做更多的邀請,覺察場域中可能存在的不同的聲音。

以下簡單分享我個人在處理社會議題時的一些經驗,供大家參考:

關於演出團隊:
.忠實於自己的信念,包括對一人一故事劇場的信仰。
.我們存在的方式是一切分享的基礎。
.承認我們的無知,放下我們的批判,打開我們的感官和覺察,帶上我們的勇氣與好奇心。套句Roger Schwarz的話語:「我不是在傾聽著任何有關對或錯的決定性想法,只是試著去看他們構建其世界的方法。」
.做好準備。

可能有助於社會議題互動的技巧:

.將重點放在每個人的真實經驗而不是看法
.透過主持人邀請不同故事

 .對相同故事的處理,可以邀請有類似經驗的人舉手
 .若故事中的其他當事人在場,邀請他們也分享自己的經驗、感受或想法
 .邀請不同的經驗分享
 .透過不同的分類方法邀請故事,例如先前分享故事的是男性,下一個故事可試著邀請女性
.透過主持人的引導探索說故事人經驗中的不同面向
 .請說故事人分享在故事中其他不同立場者的行為或是需求,例如在故事中僱主說了什麼,勞工又說了什麼
 .專注於經驗和感受,避免提問之後出現會被觀眾評價對或是錯的情境
 .演出之後邀請說故事人補充
.透過主持人的態度維繫多元觀點被分享的場域
 .表達對每個觀點的尊重,提醒並阻止無益的行為
 .承認自己的不足
.透過演員呈現
 .開場時演員呈現出多元的觀點和面貌
 .演員試著用自己的理解,包括自己的經驗去構築故事發生的社會情境
 .演員試著用自己的生命經驗去貼近自己不很理解的角色
 .因為故事已經被說過一遍,演員可採用較藝術性或是疏離化的方式呈現
 .少說多做
 .小心地運用各種譬喻
.演出前的準備
 .正式演出前有機會先探索目標族群或是特定議題,以謙卑的態度去聆聽與學習
 .嘗試先練習各種回應社會議題的舞台行動
 .透過儀式的練習,協助在上台時面對不同狀況可以更容易地調整身心狀況和思考模式
 .確認我們演出的目的不是教導或是改變,而是促進分享與理解
.自我成長
 .學習各種有助於對話的方法,例如非暴力溝通
 .時時反思,探索和學習
 .把不完美當成成長的基石


最終,所有的個人故事都是個人經驗的某一種裁切或是整理,其本質必然帶有各自的立場。然而所有的個人故事的原始經驗同時也是在一個共同脈絡下發展出來的,無論是自然環境、社會情境或是人類的某些本質,也因此我們才有可能稍稍去貼近這個故事。在任何一個社會脈絡裡,必然存在著不完全一致的想法,同時,任何一場演出的本身也是一個「社會」情境。有時我們就算再努力得到的都只是一面倒的故事,無論這出於集體經驗或是政治正確,我們都要學會接受它--正因為如此,我們才能更了解觀眾以及這個議題。

探索需要冒險,對演員來說如是,對觀眾而言也是如此。建立互信很重要,選擇彼此都能接受的小小的冒險也許是個好的開始。祝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