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孤伶伶地站在舞台上,說故事人選擇我來扮演他的故事。在「請看」聲後,夥伴們開始搭建場景,就如同主持人和說故事人剛才所做的一樣,在面前勾勒出一個迎接我的舞台。

觀眾注視著舞台上的一舉一動,樂師的音樂將舞台染上特別的顏色。我該如何用我的演出去回應這一個故事,我該如何在此時此刻扮演好故事人的角色--那些我不曾有過的經驗,甚至是我完全不認同的想法?

夥伴們在做些什麼呢?他們在等著我共同成就一場戲。或者想要丟球給我,或者想要接我拋出來的球。這過程就好像編織一般,一起一伏地交錯著畫面的經緯。

不但成品是作品的一部份,構築的過程也是。我們彼此攜手,就像一群高空花式跳傘的特技員一般,享受著來自於彼此唯有的支持。

在舞台上,除了地心引力以外,我是自由的。受限制的是活在故事中的角色,而不是我。我們並不是用名字或是身分來彼此區隔,而是用所思所感所作所為來區隔。我所要做的只是把限制加到角色身上,然後故事就會自然而然的發生。我明白,我並不屬於這個故事。

故事進行著,或快或慢。故事的起承轉合觀眾早已知悉,但依然被舞台上的演出所吸引,隨著角色的喜怒哀樂在虛擬的舞台幻境中體驗著故事。當演員共同在舞台上打開降落傘,觀眾的心一起平安地降落在穩固的大地上。演出告一段落,所有的人都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我們辦到了、沒有人搞砸這場演出、那確實是說故事人的故事、觀眾們得到了他們想要得到的感受。掌聲響起,有時,泛著淚光。

身為這一場戲的主角,說故事人得到了新的發現。當我向說故事人行注視禮,除了深深的感謝之外,我也把角色的一切一併還給了他。主持人邀請說故事人說一說,說故事人看著我們,表示謝謝我們,他有被了解的感覺。當主持人邀請說故事人回坐繼續觀賞演出時,我們有機會重新整理舞台,空出一個美好的場域,迎接下一個故事。

是什麼讓我們願意回應說故事人的禮物,演出他的故事?是什麼支撐著我們在舞台上呈現一個一個的故事?是什麼讓演出某個人的故事可以成為一種服務?又是什麼讓我們樂此不疲?

站在舞台上,我是如此的孤單,就如同在真實的人生中一般。我不知道下一刻會發生什麼事情,我想,觀眾們也不知道。在一次次訴說自己的故事,夥伴們為我演出之後,我漸漸地理解一人一故事劇場所呈現的生命的真實。原來每一個故事,無論是否被說出來,都是我們和生命經驗的連繫。正因此,故事沒有大小之分,說故事人沒有地位之別。生命就其本然和所以然,就是一連串此起彼落的故事。我們是自己生命故事的俘虜,直到我們看到故事只是故事,而我是自由的。

在舞台上或是整個劇場中移去戲劇性、儀式性和社會互動性的框架之後,放下經年累月的自我成長和學習之旅,一人一故事劇場可能只剩下三件事:空間、生命的實相和愛。

空間一直在那兒,那兒是緣起的器皿,我們無權消滅,卻能踏進去與之共舞。生命的實相產生了我們,而我們也共同承納著它。當我們把生命的實相放進空間裡,故事就源源不斷地發生。如果空間是劇場的外衣,故事就是劇場的內涵,而將兩著緊緊相繫讓人願意踏入其中的,則是愛。

對我來說,愛是一人一故事劇場最終的支柱,最後的洲渚。愛就其中文會意,為人擁抱心之貌,而「我」不在其中。每一個故事都是每個獨特的生命與世間碰撞的花火,或者和我相似,或者與我不同,因此我既不偏愛這個故事,也不偏愛那個故事。正義、公理、是非與善惡純然只是生命實相中的一種色彩,唯有愛是光。

因為愛所以接納,因為愛所以尊重,因為愛所以傾聽,因為愛所以演出。在舞台上,因為愛我們不評價,因為愛我們不教導,因為愛我們不畏出糗,因為愛我們樂此不疲。

當我們把別人的生命故事放入我們的生命中,是愛讓我們彼此理解。也許下一刻,我願意說說我自己的故事,這並非緣於我的故事比較好,更非想要解救沒有故事可演的演員,而因為舞台上有愛。

當我接受了一個故事,是愛讓我願意承擔,是愛讓我勇於挑戰,是愛讓我和夥伴在一起,是愛讓我能夠從故事中成長。我深切的理解,一人一故事劇場之所以能成為一種慈悲的劇場,那是源於無我的愛。而每一次的演出,就是一次學習愛的旅程。

註:佛陀涅槃前留下的最後教導中,要求佛弟子:「當以己為洲,以己為依處,不以他人為依處;當以法為洲,以法為依處,不依他為依處而住。」洲渚,露出水面的陸地,也有人直接譯做島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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