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二十五日,台灣光復節,一個屬於歷史但尚未消逝的節日。

一九四五年的十月二十五日,在台北中山堂日本投降交出了台灣,如果這一天的名字被標籤為「日本停止殖民台灣紀念日」,我想我會更喜歡。至於接下來的歲月屬於什麼樣的顏色,不同的人也許會有不同的想法。

會選擇在這一天這一個場地演出,是一個意外。不過意外之中也隱藏著一些自己的期待。從以前開始,就很希望有機會能在眷村為長者服務。一部分的原因是自己在眷村之中長大,一部分的原因則是眷村正在台灣的地圖上快速的消失,而眷村的長者們也隨著光陰和歲月而流逝。

來到了忠貞新村的活動中心,不高的講台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正中間是國旗和國父遺照,右手邊以國家興亡為己任,左手邊置個人死生於度外,多麼讓人懷念的地方啊!為此,我特別建議不要把講台擋住,而直接運用講台成為舞台的一部份。

在眷村的演出經驗十分特殊。除了長者們特別客氣之外,長期以來也存在著對某種事情不揭露的氣息,然而一旦某個人某件事被提及,其他的人卻又會一呼百應。這點有點像是在部落一樣,在這些地方裡鮮少有個人的故事,每個故事多多少少都是集體共同的記憶。

這是一種非常特別的演出,在演出中出現了過去我們不曾遇過的狀況。第一,這場演出所分享的故事,在議題的深度上很深,面向也很廣。這些議題包括了被戰爭打亂的一生、女人在社會中的困境等等。第二,這場演出中出現了觀眾對說故事人的疏離,但同時說故事人卻在舞台上第一次公開揭露自己深藏在心中多年的苦楚。第三,這場演出中也出現了演員對觀眾情緒上的對抗。夥伴們被上述同時存在著信任與不信任,尊重與不尊重的環境,以及在沒有很安定的環境中卻出現很深層的自我揭露的狀況所影響,在表相順暢的演出背後,其實隱藏著很大的不安定。

這次發生的一些現象,可能某部分是源於主持人的風格與和與觀眾的熟悉程度,某部分則是源於眷村獨特的分享文化。當這個文化風格強烈影響到團隊對儀式的掌握時,就會出現一種內在的拉扯。

當主持人邀請故事時,觀眾們客氣地彼此推託;
當說故事人在說故事時,覺得無趣的觀眾便拿出報紙來看;
當說故事人說完故事之後,落入其回憶裡而無法回到現實認真的觀看;
當說故事人看完故事之後,頭也不回地離開;
當說故事人回到位置上時,不斷地和其他的人交談確認故事中的人、事、物;
……

在表面的現象背後,存在著一些更深刻的因素,才會促成這些事情的發生。同時也存在著許多新的可能性,讓我思考在一人一故事劇場在地與適性化的過程中,還有哪些方向可以去努力。

一、挑戰觀眾

要有能力挑戰觀眾,演出團隊需要高度的準備,甚至不惜和觀眾決裂。觀眾踏入劇場有很多原因,我們理應滿足觀眾的需求,但同時我們也明白順應一切被觀眾帶著走不是最好的策略。無論是主持人、演員或是樂師,在驚濤駭浪中穩住掌舵並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更別奢談要前往某個特定的方向。

在一人一故事劇場中,通常我會採取比較取巧的方式,那就是在演出結束的拼貼時,嘗試更多不同的觀點。

二、接納並隨之轉化

首先,我們必需接納。接納不代表需要認同一切,也不代表對於不義的行為無需採取適當的回應。

當山不來就我,我可以就山。

如果我們覺得觀眾的某些行為不夠好,那麼我們能夠做些什麼讓吸引觀眾呢?在影響力的模型中,魅力、資訊力或許是比較好的選擇,而利誘、威逼或是運用法定權、地位權,也許並不這麼適合在一人一故事劇場之中。換句話說,只要我們的呈現夠好,那麼理應能夠吸引觀眾的目光。如果我們盡了一切的努力,結果仍然不夠好,也請別忘了一人一故事劇場是個集體創造的過程,觀眾也是參與的一分子,我們共同分享了這個「美好的責任」。

三、突破自我

Rose Nojia在《小丑的創造藝術》中提到關於人性三層的重要性,人性三層的第一層次是既定文詞層,一切行禮如儀,但流於表相。第二層次是角色層,大家各盡職責,我的主持人角色,你的社區召集人角色,當演員的人說我已經盡力了,當樂師的人說你怎麼可以這樣……,於是我們停留在我們被認定或是自我認定的角色或規則之中。第三個層次是死層,簡單地說,就是一切都卡住了的地方。人們透過死層來保護自己,不會更進一步交談。最裡面隱藏著的則是核心,那兒有真實的自我。

有時,觀眾群體停留在很表層的位置,卻會有一兩個人忽然間論及自己的核心。身為演員,我常常會問自己是否有能力感知表層下的核心,無論是故事或是情境脈絡。如果此刻某些內容並非所有觀眾所有接受,我們可以選擇一些較疏離(亦即藝術性)的方式來呈現。

如果我們無法突破自我,無法對相對應的事情保持自在,觀眾也會如此回應著我們。

四、放下

放下很難,真的。剛才的訪問好像忘了問某個問題,所以下一個訪問時就得彌補過來。這很好,可是卻存在著一種風險,那就是為了執行這個「任務」而錯失了當下真正的情境--也許下一個故事有更適合的形式,根本無需問那個問題。這也就是我會覺得「貢獻舞台上需要的,而非自己想要的」會是演員修煉的一大關卡的原因。

如果我們不能放下,就像是揹著自己剛才所犯的錯誤來服務下一個觀眾的故事,一不小心說不定會變成另一種狀況:一種對觀眾的懲罰。

五、覺察

面對它、接受它、處理它、放下它的前題是感知。我們無法面對未曾感知的事物,充其量也只能面對我們的「無知」而已。在舞台上,如果我們無法感知觀眾、說故事人和夥伴的狀況,就只能等待自然而然的變化來推動改變,但這就像是突變之後的天擇一般,發生的機率很低。

我們需要覺察到許多狀況,並為之採取必要的行動。這是一個互動式的劇場,而不是一個「輸入-流程-輸出」的程式化劇場。所有的儀式或是形式都是為了支持整個場域更安全更美好而累積的經驗,但最重要的還是在場域中的人和真實發生的情境。理論就像逃生路線一樣給與我們安全上的保障,卻未必能夠在真正危急時派上用場。

六、往更高的地方前進

在過去,我常常要求自己要與觀眾同在,結果就停在觀眾所在的位置上。但是幾次演出得到了一些回饋,卻發現如果我們能夠把故事帶往更高的地方,觀眾會得到更大的啟發和感動。我們需要的並非改編別人的故事,而是提供更高或是更多元的觀點,這樣就足以帶來不同的思考和改變。當觀眾離開劇場之後,帶著的不會是更多的「八卦」或「茶餘飯後的話題」,而是更多的感動和可能性。

這場演出讓我學習到很多,發現了很多可能性,也反省了許多。學習一人一故事劇場的道路上,必然會愈來愈謙卑,因為我們正在回應現實,每一個情境,每一個故事,每一個參與者的身上,都有太多值得我們思考和學習的地方。

在playback的路上,我所得到的遠比我所付出的多。但我也明白,如果我不付出,一切就不會發生。這或許就是playback給我們的playback吧!


註一:附帶一提,這兩年來人權議題的演出,故事線都被某一位夥伴的開場帶著走。我忽然覺得,說不定這位夥伴的生命故事是上天賜予的禮物。

註二:附帶二提,儀式的準確執行真的很重要,但是因為更接近於互動儀式,所以觀眾也參與其中而充滿了各種有趣的變數。

註三:附帶三提,我覺得主持人和觀眾的熟悉程度,有時會是雙面刃。其一,熟悉會帶來安全,有助於推進演出的深度;其二,熟悉會帶來人際關係上的限制,有時因每個人的風格差異,會造成某些執行上的困擾。

註四:附帶四提,原本很想主持這場演出,後來考量了主持人的準備度,並且讓夥伴有更多機會主持、讓我有更多機會演出,同時考量我的體力負擔,所以推薦某位夥伴當主持人。顯然這決定有點晚,也讓大家的準備時間有點不夠。以後應該更早一些決定吧!

2 意見:

At 2009年10月27日 下午1:40 阿柏 said...

dear 志強,你對於這一場演出的現場氣氛、觀眾、演出過程、描述很犀利,光是看到10月25日這樣一個日子在眷村演出人權議題,這樣的標題就很有挑戰了,一群很特別的觀眾...我可以從你的文字感受到那種"外表很客氣,卻是對你們有距離"感覺,而那些被說出的故事我猜想應該也是大家的故事吧,如同你說的那樣...對於你的劇團、以及忠貞新村的居民,都是一個挑戰,他們應該是第一次有這樣的機會在一個劇場,公開說自己的故事,而且是完全不同於過去街頭巷尾的閒談,不知你們有打算再去幾次嗎?我感覺這比較像是一個開始而已...

 
At 2009年10月27日 下午2:57 李志強 said...

哦,親愛的a-songbo,

謝謝你的留言。基本上長者們是歡迎我們的哦。被說出來的故事,是個人的故事,但是在眷村裡,很多的故事都帶著集體的記憶。如果你問我,我會說這是眷村中很重要的集體認同。

只要在眷村中待過,多少會明白一些習慣。長者們一起回想的過去,只有「苦」這一字不要比。任何故事中提到的人事物,只要和其他人有關,大家也都會說一下,像是誰誰誰家那時怎麼樣之類的。

我個人覺得這件事情的本身很迷人。

會不會再繼續到忠貞新村去演出,我已經在團裡提出了邀請,不過目前沒有人回應。我想目前有一些原先既訂的行程在進行,所以會不會再做一次,我覺得要看緣份,有時也不是單方面一頭熱能夠成就的事情。

最後,我覺得的確有某種距離存在,那是一種很難描述的氛圍,這距離說不定是長者們長期以來用以保持著自己的勇氣而刻意留下來的。而在一人一故事劇場中,如何能讓長者們可以安全的訴說然後離開,抑或是是否真的有需要去揭開這個部份,我會覺得需要仔細思量。

我的父親有許多故事不會說給別人聽,在他往生後看到他年輕時的日記,才發現那是屬於他生命中非常真實而珍貴的寶藏--可是卻又是如此的沈重。

在長者願意說出來之前,我們得做好準備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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