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摘自李志強一人一故事劇場領導課程的論文(未發表)〈如是回演,如是前行--一人一故事劇場運用在自然災難中,以莫拉克風災為例第六章節

陸、一人一故事劇場運用在自然災害中

Jonathan Fox4曾提到,一人一故事劇場提供一個機會,協助「創傷經驗」轉化成為「敘事經驗」。他提醒創傷是心理治療的課題,但同時也是社會課題,特別是在整個社區範圍的危機,例如自然災害或是戰爭中。他認為如果無法找到方法從過去治療,社區無法創造性的面對未來。

巧妙的是,在中文裡,創字代表著「創(音ㄔㄨㄤ)傷」,卻同時也代表著「創(音ㄔㄨㄤˋ)造」[12]。透過創這個中文字的雙層意涵,創傷與創造也許具有某一種連結,創傷可能帶來某種創造的機會,又或者,唯有透過對創傷的療癒,才能夠創造出新的可能。

林耀盛在〈書寫創傷:探究「九二一」震災受創者的心理社會療癒經驗〉5一文中,針對九二一地震的受災者進行採訪分析:

九二一地震發生後一年至兩年間,受創者心理社會療癒的普遍性結構,呈現「空間的崩坍」(無法預期與承受的生命之重),「自我的瓦解」(昔我與今我的對張抗衡),「身體的規限」(尋找身心槓桿的平衡支點),「時間的補綴」(再部署未來的棋局)與「世界的重建」(轉化災難經驗的意義)等異質並置現象,這樣的多重心理結構,鉤連著「自我存有」與「生活世界」互動關係的瓦解與回復之歷程。

同時,林耀盛也引述CalhounTedeschi所提出「後創傷成長(Post-traumatic growth, PTG)」的概念,並提及當個體面臨災難事件而能夠經驗後創傷成長時,「其行動採取往往並非因襲老路,亦非固守原先計畫,通常他們/她們是勇於嘗試新路徑,並且能夠面質創傷,反覆芻思(rumination)災難經驗,投注改變行動,寬解心理苦痛。6 同時,林耀盛也引述TedeshiParkCalhoun的提醒,「得以面對存在的問題,和可以滿意地解決問題並非同一件事,值得注意。7

在八八水災後的實踐經驗中,我認為一人一故事劇場雖然無法扮演心靈陪伴的所有角色,但在以下幾個面向上能夠提供助益:

一、同理與支持

一人一故事劇場提供一個溫和的支持場域,協助人們抒發心情,並且透過同理,有助於療癒傷痛。

非暴力溝通的建構者馬歇爾認為,治癒來自同理心:

大部分的人認為,你要了解過去方得以治癒,而你必須說完整個故事才能了解。他們把理解力(intellectual understanding)和同理心混淆了,治癒是來自同理心。說故事是讓人理解為什麼那個人那麼做,但那不是同理心,也不會帶來任何的治癒。事實上,重複說故事卻加深了痛苦,它就像再一次承受痛苦。

透過一人一故事劇場中所提供的同理與支持,能夠協助觀眾抒發心情。在水災即將屆滿一年之時,在一場為社會工作者的封閉演出中,一位說故事人分享了水災發生以來,自己在重災區的服務經歷,她以「一片空白」形容這一年來自己的忙碌與悲傷,之前發生的事情總是在她腦海揮之不去,讓她害怕再進災區服務。當演員以大合唱的方式大喊「為什麼是我?」時,她說這正是她想要說但是沒有說出來的話。她走下舞台時輕鬆許多,而她的同事上前擁抱著她。

二、完成未完成的儀式

Jonathan Fox的文章中曾提及一人一故事劇場的三合一要素(Triad)9:藝術性、社會互動性和儀式性。雖然儀式性是一人一故事劇場重要的本質,但是對觀眾而言,也能透過一人一故事劇場的分享和演出,成為一種儀式,一種圓滿自我願望的儀式。

Harrison. Jane Ellen在《古代藝術與儀式》10中提到:

儘管並非構成藝術和宗教的全部因素都源於儀式,但藝術和宗教確實就是植根人性的這個不完滿的循環,植根於沒有得到實現的欲望,植根於那些因為沒有迅速轉化為行動而沒有得到宣泄的情緒和感受。

同時也提到11

我們發現,儀式是一種再現或預現,是一種重演或是預演,是生活的複本或模擬,而且,尤其重要的是,儀式總有一定的實際目的。藝術同樣也是生活或激情的再現,但是,藝術卻遠離直接行動,藝術常常就是實際行動的再現,但是,藝術卻不會導致一個實際目的的實現。藝術的目的就是其自身,藝術的價值不在於其中介作用,而在於其自身。在此意義上,儀式就成了真實生活和藝術之間的橋樑。

一人一故事劇場提供了一個儀式,給予觀眾一個正式或非正式哀悼與慶祝的機會。在演出中,有來不及說再見的故事,有來不及說謝謝的故事,透過演出,說故事人聽見了自己的心聲被大聲地說出來,圓滿了自己的心願。而這種儀式,特別是哀悼的儀式,正如同傑克.康菲爾德在《智慧之心:佛法的心理健康學》12中所提到,是現在社會所需要的能力:

我的同事麥力多瑪.索密(Malidoma Somé)是位西非的巫醫,他觀察到在西方社會中,人們已忘了如何哀悼。他說,我們的街道上充斥著不懂哀悼的活死人。麥力多瑪的文化了解哀悼的價值,且提供各種儀式讓我們對生命的失落與痛苦表達敬意。他的西非長老說,唯有讓我們的悲傷、憤慨、渴望、痛苦,以及眼淚獲得釋放,我們才能找到容納這一切的智慧之心。

三、對話的場域

Jo Salas曾說明13,我們稱一人一故事劇場為對話的原因,是因為在一場演出展開的過程中,故事被彼此召喚和回應。

Daniel Yankelovich在《對話力:化衝突為合作的神奇力量》一書中引用韋氏大字典的定義:「對話的目的是為『尋求相互的理解與和諧。』」14,並說明「對話『Dialogue』和『di(兩方)並沒有關係,而是來自希腦文字根『dia』,代表『穿越』或『穿透』之意(例如Diaphanous為透明之意),另外『logos』即為『字』或『意義』的意思。」15他認為對話與討論(Discuss)不同之處在於,對話具有三個缺一不可的特質16

1.          平等待人,對話中並無階級或權利等強制的影響因素
2.          具備同理心聆聽別人
3.          讓假設浮出檯面

在一人一故事劇場中,經常具備第一點與第二點特質,並透過彼此親身經驗的分享來達成第三點。也因此一人一故事劇場有能力提供一個對話空間,讓不同的經驗、想法、思念、記憶得以交流。

在花蓮(場次8) [13]的公開演出中,一位第一次接手來自災區寄養家庭學生的老師分享,她想尋求縣政府社工協助卻受挫的經驗。在擔心學生的狀況下大聲提問:「社工到底在哪裡呀?」下一個故事是花蓮縣政府第一線的社工員上台分享了社工的困境,每一個社工都面臨超量接案的狀況,但同時她也表示願意協助處理前一位老師所提到的狀況。緊接著下一個故事則是看到每個月社工到社區照顧老人時,當社工想要幫助老人卻被老人嫌棄的故事,她看見了社工的辛苦。而在演出之後的座談分享中,一位任教於大學的社工系老師提到相關法令與制度的問題,以及社工教育的現狀。透過這場演出,觀眾聆聽到不同面向的故事,更深一層了解了社工的困境,釐清原本的假設,同時也促進了「相互的理解與和諧」。

演出後的座談也經常帶來激盪。並不是每一位觀眾都準備好站上舞台分享自己的故事,但是他們依然有些感受或是想法想要說,透過演出後的座談可以協助觀眾彼此更好的交流。

四、連結

Jo Salas認為17一人一故事劇場主要的角色之一,即是提供我們所屬的社區機會重新認識社區為一個實體,就如同傳統的說故事擁有的功能。

一人一故事劇場提供一個訴說的場域,透過述說過去並且連結到現在。特別是因為災難而搬遷的災區民眾,無論是住在暫時安置的地點、中繼屋或是永久屋,都可能讓他們不得不面臨離鄉背井的困境。除了生活的改變之外,更失去了和自身背負傳統的連結。此時,故事的訴說有助於民眾找回自己。

另一方面,一人一故事劇場也提供空間,讓在場的人彼此產生連結。無論分享的經驗是快樂或是悲傷,觀眾都同時成為見證者。在那一刻,沈重的經驗將不再只是「一個人」的事情,無論對說故事的人抑或是觀眾而言,都是如此。

傑克.康菲爾德在《智慧之心:佛法的心理健康學》中提到另外一個讓我感同深受的故事18

我聽說某位榮格學派心理學家去參加專業工作坊的故事。當時場內播放由榮格最後一批學生之一的夢境解析大師馬利-路易斯.馮.法蘭茲(Marrie-Louise von Franz)拍攝的影片。放映完畢後,就在一群傑出的資深榮格派心理學家與榮格的孫子所帶領的座談會上,當場答覆現場觀眾寫在卡片上的問題。

有張卡片提及某個一再出現的可怕夢境,做夢者受盡納粹黨的折磨與暴行,並被剝奪所有人性尊嚴。其中一位討論者大聲讀出內容。這位參加工作坊的心理學家邊聽邊在腦中建構一套夢境解析,猜測討論者可能的回應。這其實是種明智卻顯而易見的作法。她一邊想著,一邊忙著為夢境出現的折磨找出各種象徵性詮釋。但討論者的回應完全出乎意料。讀完夢境內容後,榮格之孫環顧現場大批觀眾。「請各位起立好嗎?」他問。「我們要以起立默哀的方式來回應此夢境。」

觀眾起立致哀後,這位心理學家確信緊接著就會展開討論。但大家坐定後,討論者卻開始回答下一個問題。這位心理學家完全摸不著頭緒。幾天後,她就此事詢問自己的老師,他也是榮格心理學家。「啊,」他說:「生命中有某些脆弱過於極端,苦難深到難以述說,它根本無法言語。面對此種苦時,我們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共同見證它,這樣就無人須獨自承受。」

生命中有某些脆弱過於極端,苦難深到難以述說,它根本無法言語。面對此種苦時,我們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共同見證它,這樣就無人須獨自承受。」有時,在一人一故事劇場中,我們聆聽並見證了說故事人非常沈重的故事,然後說故事人希望不要演出他的故事。此時透過某種儀式性的獻禮,我們依然可以擁抱著他,和他在一起。

與沈重的故事相同,強烈的感激有時也無需更多的詮釋。在一場為助人者與被幫助者的封閉式演出中,一位長者分享了自己所遭遇的困境,若不是某位社工的幫助,她早已經陳屍街頭。接著,她激動地衝進觀眾席拉著那位社工的手緊緊不放,不斷地致謝。觀眾和主持人都深深地被感動而落下淚來。此刻是否演出她的故事並非最重要的事情,因為所有的人都因為她的真誠而緊密地連結在一起。

除了連結在場的人之外,一人一故事劇場也提供一個機會,讓人們可以與自我連結。在前述的故事之後,一位護理人員分享了自己長年以來的困惑,她不知道自己這麼努力的工作是否真的能夠帶給別人幫助,因此猶豫要不要辭職。在聽見了許多被服務者的分享之後,感覺到自己過去的辛苦是有價值的,同時也讓自己更有勇氣向前邁進。

在一人一故事劇場中,踏上舞台並不是單純為了要取得觀眾的故事作為創作素材,而是為了和所有人在一起,連結並見證生命的真實。或許這就是Jo Salas所說的:「最重要的是,所有行動都是為了愛。19

五、一種存在的典範

一人一故事劇場提供一種典範,讓人們理解一種存在的方式與彼此相處的模式。在災區的演出之後,經常得到觀眾的驚訝,並對演員的默契與如實呈現感到讚歎。在一場公開演出中,一位中年男性的說故事人,在看完自己沈重的故事被呈現在舞台上之後,流著淚表示他會從新思考戲劇的力量,並上台和每一位演員握手致謝。

演出或是工作坊能夠為災區民眾帶來價值,然而一人一故事劇場並非只是如此。一人一故事劇場展現了一種「過程」,在這個過程中,我們服膺一人一故事劇場的信仰和理想,保持在同理與傾聽的狀況下,彼此支持並探索前進的方法和道路,這讓我們有勇氣能夠持續前進。

為了維繫服務服務者的一致性,工作團隊也認為「為服務災區的工作者」也需要被服務,除了提供支持與關心,同時也能促進彼此的經驗交流。因此,我們安排了一場專門為在災區服務的劇場工作者的一人一故事劇場演出(原本這場演出是最後一場,但是因為台東的在地培力與演出因故延期,因此成為第十四場)。在演出中,除了運用一人一故事劇場外,也針對可能引發的服務議題,結合運用形象劇場的方式,邀請觀眾成為觀演者(spect-actor)上台尋找解決方法。

對一人一故事劇場人而言,進入災區服務是一項很大的挑戰。但是如同Jonathan Fox20所提,我們需要在未知之中旅行,以便超越我們自己,而在重覆行為的強烈儀式中,能夠容納即興與未知。他認為透過一人一故事劇場的儀式與過程,能夠帶來一種新的洞見、對他人新的同理、釋放被壓抑的情緒,同時帶來新生活和新可能性的感覺。

最終,一人一故事劇場提供一種存在方式,讓一人一故事劇場人能夠本於一人一故事劇場的信念,在天然災害後的心靈陪伴之旅中,尋找到適當的角色。
[註解]
[12]在中國古文中,常常一個字擁有正反兩層的意義。例如,受代表給予也代表接受;學代表學習(音ㄒㄩㄝˊ)也代表教導(音ㄒ|ㄠˋ);乞代表乞求(音ㄑ|ˇ)也代表賦與(音ㄑ|ˋ);息代表滅也代表生。中文字義可在「搜詞尋字」查詢:
[13]資料整理自《「從心出發--戲劇培力與在地扶植計畫」結案報告》,未印刷。
[14]研討會資訊可參考:http://www.drama.nutn.edu.tw/ch/achievement_detail.asp?G0=4&Sn=115&Page=1.資料由李志強整理自演講的投影片。
[文獻]
4. Jonathan Fox, The Therapy Question, Interplay Vol XVIII, No.2, Dec 2013, pp. 29-30.
5. 林耀盛,〈書寫創傷:探究「九二一」震災受創者的心理社會療癒經驗〉,本土心理學研究,第十九期,桂冠圖書,20036月,頁5
6. 同上,頁11
7. 同上,頁11
8. 馬歇爾.盧森堡著,洪玉雪譯,治癒痛苦並和好,光啟文化,200910月,頁13
9. Jonathan Fox, A Ritual For Our Time, Gathering Voices, Tusitala Publishing, 1999, pp. 116-134.
10. 簡‧艾倫‧哈里森著,劉宗迪譯,古代藝術與儀式,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89月,頁22
11. 同上87
12. 傑克.康菲爾德著,周和君譯,智慧的心:佛法的心理健康學,張老師文化,201011月,頁264
13. Jo Salas, A Note on What We Mean By “Dialogue” in Playback Theatre. From http://playbacktheatre.org/wp-content/uploads/2010/04/Salas_Noteondialogue.pdf
14. 丹尼爾.楊克洛維奇著,陳淑婷譯,對話力:化衝突為合作的神奇力量,朝邦文教基金會,201110月,頁55
15. 同上,頁86
16. 同上,頁87-89
17. Jo Salas, Culture and Community: Playback Theatre, The Drama Review: TDR, Vol 27, No.2, Grassroots Theatre(Summer , 1983), pp. 15-25.
18. 傑克.康菲爾德著,周和君譯,智慧的心:佛法的心理健康學,張老師文化,201011月,頁264-265
19. Jo Salas著,李志強、林世坤、林淑玲譯,即興真實人生──一人一故事劇場中的個人故事,心理出版社,20078月,頁162-163


20. Hannah Fox, Playback Theatre: Inciting Dialogue and Building community through Personal Story, The Drama Review: TDR, Vol 51, No.4, The MIT press(Winter, 2007), pp. 89-1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