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睡吧,志強

窗戶已經睡著了
樹葉已經睡著了
道路已經睡著了
天空已經睡著了
只剩詩人的心 還醒著

若非如此
窗戶怎耐得住漆黑的風景
樹葉怎耐得住冷冽的道別
道路怎耐得住無情的踐踏
天空怎耐得住星光的摧殘

夜寂寥,而詩人的心在
跳躍

沈睡吧,志強

閤上眼時
再沒有 窗戶
再沒有 樹葉
再沒有 道路
再沒有 天空
再沒有 詩

再沒有 牽掛

這夜,有點微微的醉。

有時候會靜靜地誤以為自己是風--若非如此,整個世界為何會隨我而動?

夜的巴士疾駛在高速公路上,這速度是緣於「高速」公路,還是急切的心,不得而知。偌大的城市,映在高聳大廈的玻璃窗鏡上,只剩下霓虹閃爍。一個轉身,城市的燈火卻早已淹沒在黑幕裡。只有夢,依然旋繞在心的深處,久久不曾停歇。

結束了兩天的一人一故事劇場工作坊,有點累了。這累,應不是工作坊之故,早在工作坊之前,就已經累得無法想像明天。看著又一群夥伴在一人一故事劇場之中漸漸成長,很開心,卻也多了些期許。然而,要成為什麼樣的一個「人」,一個「一人一故事劇場人」,選擇權不在我,而在每一個人的手中。

愈深入一人一故事劇場的場域,愈會發現沒有什麼絕對的事。我們打破了規則,同時也被新的規則打破。我常常覺得,千萬不要一個人獨自做一人一故事劇場,去尋找許許多多不同的夥伴,然後一起遊玩。我們會在彼此的身上學會,所謂的可能性,其實就藏在我們的身外一點點。

在一人一故事劇場裡最大的功課,是讓自己小一點。在舞台上裝滿自我,就裝不下別人的故事。但,這卻又不是必要的。因為每一個自我都有那麼一點點相同,我們能夠用這麼一點點相同之處產生共鳴,然後彼此理解,共同歡笑或是哭泣。

果真如此,那麼映在巴士車窗上的那個熟悉的人影,想必也是一種共鳴吧!夜的心,呼嘯而過的窗景,還有隨著引擎顫抖的思緒,或許不過只是靜夜的夢境。

而我,也是屬於夢的--就像天空的星星屬於歌唱。

--給Rocker與自己的一封信

我不是一個rocker,是一個playbacker。Rocker和playbacker有些不同,但站在藝術參與者的立場,卻有一個相同之處,那就是:「站上舞台,你要的不是佔據觀眾的時間,而是憾動他們的靈魂。」

人們為什麼要去聽歌?人們為什麼要走進劇場?是為了娛樂?是為了打發時間?還為了尋求更大的刺激?

刺激最大者,莫過於靈魂的憾動。當我站在舞台上,我渴望用我的靈魂與觀眾的靈魂對話,我相信搖滾也是如此吧。

那麼,我如何保留自己的力量,發揮在最需要的地方;我又如何展現我自己,讓觀眾看到不同的可能?這是站上舞台的人的職責。當觀眾需要舒發壓力,我願帶著大家一起吶喊;當觀眾需要放鬆,我願帶著大家盡情歡笑。當觀眾需要和自己擁抱,我願為大家帶來一股暖流;當觀眾需要合十祈禱,我願為大家帶來平靜與安詳。

真誠總是能感動人心。當然,藝術的追求有其更高的標準。正如同每一個人都可以唱歌,但並不是每一個人都能夠成為如鄧麗君般傳世的歌手。然而如果不能夠做自己,不過只是個相同模子所印出來的公仔罷了。

那麼,我該如何為觀眾負責呢?

準備好自己,站在觀眾的立場打算,然後盡力去做,釋放所有的熱情。

唯有愛音樂的人,才能把音樂的愛傳達出去。我這樣以為。

七月十九日二十日,我跟隨宏達文教基金會的團隊,一同到高雄鳳新高中,為近五十位的社團幹部進行宏達多福領導者訓練。這也是宏達多福領導者訓練兩天工作坊的「第一次」。

從二○○四年接觸多福領導者訓練至今,經歷過了許許多多奇妙的旅程。這旅程包括自我的成長,面對各式各樣的挑戰,並從夥伴的身上學習到許多寶貴的經驗,但最重要的是從參與者的身上,看到了成長和轉變,以及無限的可能。參與者經歷的旅程,就是每一位多福人所分享的光。

Lisa是這幾年來在台灣推動多福領導者訓練最值得讚賞的人!還記得從第一次她把多福帶給一群高關懷的孩子開始,我就一路跟隨著她。第一次跌倒是個慘痛的經驗,而我告訴自己,現在我所能做的就是陪著她往前邁進。這是一段痛苦的路程,甚至連我在夜裡也會做噩夢。我告訴Lisa,走過這一關,以後都將變得很好。

挫折就是這麼一回事。失敗並不是跌倒,而是無法站起來。有些人爬起來比較快,有些人比較慢,但終究這就是成長所需經歷的道路。當然,有智慧的人不會選擇在跌倒時下台,而會留下堅毅的身影。

Lisa總是感動於多福是一種「社會運動」。若非Lisa一路走來的堅持,也不會有機會和宏達基金會合作,將多福帶進品格教育的領域裡。孔老夫子說:「德不孤,必有鄰。」我相信更重要的是對於初心的堅持,才有機會讓別人發現自己所踐履的道路,也能提供更多的價值和力量。這事我同時在雅楨從事的原住民工作(光原社會企業)、小伃在台灣推廣一人一故事劇場(悅萃坊)和Lisa身上看見。

這一次的鳳新高中之行也是如此。除了宏達基金會的工作夥伴之外,還有來自花蓮與雲林品格學院的四位老師共同協助參與。從他們身上,我學到了許許多多,也看見了許多不同的光芒。

高中社團幹部其實是一群有智慧的大孩子,而且各有各的特質。有些孩子很文靜,有些則停不下來。有些愛搞笑,有些則非常理性思考。面對不同的孩子,要給予多少信任和多少空間,是個很不容易拿捏的問題。讓一位愛搞笑的孩子上台,也許氣氛會很熱鬧,但是如果言不及意,卻會讓其他的參與者覺得學習意義不大。

其實要挑出每個人的毛病很簡單,但是要在鼓勵發揮優點的狀況下,依照學員的個性,讓他的優點得以發揮,同時又足以蓋過缺點,就成為多福領導者的挑戰。舞台上許許多多的小動作或是空白話語,也許反應了自信不足,也許反應出準備不夠。但無論如何,這些都是一個探索的旅程。讓自己到不熟悉的場域去冒險,在夥伴的熱情支持和引導者的陪伴之下,去看見自己新的可能性。

對我而言,也是如此。正因為陪著不同的參與者走過,所以我能夠經歷更美好的歷程。那些我不曾經歷過的,那些我會擔心而不知如何是好的,正因為我相信自己,也相信參與者,所以我願意給自己多一次的機會,一同去思考,一同去探索。

感謝這兩天陪伴著我走過一趟奇妙旅程的工作夥伴和同學們。這是一段很美好的回憶。

昨天在士林分享烏克麗麗時,和幾位一人一故事劇場的夥伴們分享了最近的狀況。其中提到如果故事中沒有被提及的細節,演員如何處理的風格問題。我分享了我的風格,那就是本於說故事人的故事來呈現,但是有一位夥伴卻說,這應該是一人一故事劇場這種劇場形式的風格,而非專屬於個人的風格。

偶爾我會遇到一些情形,演員會嘗試用自己的想法去填滿故事的空白,結果很奇妙地演出說故事人沒有說的部分,讓大家驚艷。但是有時候也會因此而脫離說故事人的故事,讓說故事人覺得很奇怪。由於即興原本就存在著「風險」,加之說故事人不可能鉅細彌遺地提供所有的訊息,因此「出錯」在所難免。所以在演出之後邀請說故事人說一說,其實是很重要的儀式。然而比較讓我感到在意的部分,是演員用什麼樣的態度、觀點或是風格,來看待說故事人分享故事這件事情。

疑惑一:被放大了的故事

有時,故事只是生活中一個小小的片段。有些演員會因為對社會的關懷,而把小小的故事放大成為社會議題來探討。如果演員對於故事的核心掌握度不夠,就可能讓演出變得很奇怪。這也是我很少會刻意去突顯故事中潛藏的社會議題的原因,故事的本身如果真的存在著某些議題,那麼演出就足以彰顯,而不用說破。

其實戲劇原本就有放大的效能。故事從說故事人的生命中被轉移到舞台上,即經歷了轉化、聚焦和重新建構的過程。然而,過度地運用額外的框架來重新定義原有的故事,無疑是以演員的觀點來看待,這是否也代表著演員比說故事人更為優越呢?我為此感到懷疑。

疑惑二:被小看了的說故事人

除了故事被放大之外,另一個困境是說故事人被小看了。當我們對故事進行各種可能性的轉化時,如果抱持著說故事人沒有辦法好好說故事、說故事人沒有辦法看到故事的其他面貌、說故事人其實還可以怎麼做的態度時,一人一故事劇場一不小心就可能對變成一種教導的劇場、一種利用說故事人的故事加以創作的劇場、一種肢解並加以剖析的劇場。

「說故事人沒有責任把故事說好」,和「說故事人沒有能力把故事說好」是兩種不同的觀點。我們可以提供必要的協助,但不是總要如此。

疑惑三:無法滿足演員的故事

演員很努力地希望能夠呈現故事的核心,透過戲劇性的轉化,把感動傳達出去。但是並非每一個故事都如此感人肺腑。為此,演員可能會添加更多的趣味性或是藝術性在演出中。如果,這些添加符合說故事人和觀眾對故事核心的認知,能夠使平凡的故事散發出不同非響的光芒。反之,如果這些添加並不符合說故事人和觀眾對故事核心的認知,就會產生額外的疑惑,同時減弱了對故事核心的注意力。

一旦我們總是期待精彩的故事,那麼觀眾就會開始評價自己的故事是否足夠精彩;如果我們總會把故事的內容詮釋地太過戲劇化,觀眾就會開始評價是否要把自己的故事提供出來給演員們創作。一人一故事劇場如何對待別人的故事,是觀眾是否願意參與的重要關鍵。雖然有時我會覺得,某個強烈的故事讓我很滿足,但我也明白這樣的滿足其實是建立在更多更多的「基礎」之上。

疑惑四:不符合主題的故事

自從學習一人一故事劇場以來,最吸引我的地方之一,就是對故事的接納。然而演出常常會帶有主題,換句話說,演出會渴望邀請大家針對某個主題分享他們的故事。有時,這樣的做法會讓我感到很不自在,尤其是如果要勉強說故事人把自己的故事放在某些放大鏡下檢視時更是如此。

演出如果有某個固定的主題,觀眾們自然也會希望朝著某個方向一起共同探索。但相對地如果主題成為一種明確的限制而非支持,探索就會被框在較小的範疇裡進行,而失去了跳出框架思考的可能性。

疑惑五:說故事人需要被改變

有些朋友誤解了一人一故事劇場,以為一人一故事劇場是為了協助說故事人改變而存在。最常見的像是詢問演員,希望得到某種答案,或是演員演出「應該」的作法,或是只有創傷或是困境的故事才是好故事。這其實並非是一人一故事劇場的目的和本質。

在一人一故事劇場中,有快樂的故事,有悲傷的故事,也可以有平淡的故事。說故事人說出故事,然後看見故事被上演,這個過程就會帶來改變。也許改變多一點,也許改變少一點,對說故事人或是觀眾而言,都是如此。有時我自己也常常會渴望觀眾在一場一人一故事劇場之後,會有所改變,但是這的確不是我能夠勉強的事情。

疑惑六:演員的自我與批判

演員努力放空自己為故事服務,但總有些時候,我們會和說故事人、故事或是故事中的角色產生對話。當我演著某個和我性格完全不同的角色時,當我嘗試去詮釋我不喜歡的事情時,我常常需要提醒自己,自己此刻是演員,無論我對這個故事有任何的想法甚至是批判,我都得暫時放下。也許下一個故事完全不同,也許這就是此刻最適合的故事了。

當某位慈濟的志工在分享投入救災的心路歷程時,我不會把我對大愛石的批判放進演出中。因為每一個故事都是獨一無二的,同時存在在說故事人所認知的世界裡。然而正因為我努力去扮演故事中的角色,所以我能夠更多一點地看見故事中人的心情和想法,明白某些我們的所見所聞並非慈濟人所願。或許,我會在結尾的拼貼中提供不同的想法,但卻不會在演出中質疑。

疑惑七:成為代理人的演員

偶爾,說故事人會希望透過演出帶來某些效果。例如,想要和孩子說某些話,或是施加壓力給演員甚至主持人。有些時候,說故事人會希望上台分享故事以便拯救演員--或者,是拯救那些不想分享故事的人。當故事中牽涉到演員或是主持人時,可以邀請該位演員成為觀眾,或是找另外的人來代替主持人。不過當說故事人希望把某些話語透過演出傳達給其他人知道,其實已經在說故事的過程中呈現出來了。

有時,說故事人會開始進入「導演」的狀況,為演員設定角色甚至指定要演出的內容。這對演員而言,也許會造成一些困擾,也因此,主持人需要做某些工作來保護演員。然而如果真的發生了,要不要接納說故事人所指派的任務呢?正因為演出的過程也是一人一故事劇場演出的一部分,因此我個人會傾向在適當的範圍之內接受這個情況。但是我也明白故事中的角色並非受說故事人所操縱,也因此身為角色的一部分,我也會尊重我的自發性。

對我而言,在一人一故事劇場中,每一個真實的故事都是好故事。在故事被分享到演出完成之間,也許會發生許多有趣的事情。我們如何承接這些故事,並轉化成演出,其實也是演出的一部分。觀眾正在看著,並決定要把什麼故事交付給一人一故事劇場和演出團隊。

昨天晚上是法鼓大學一人一故事劇團的首度公演。拖著剛從屏東做完在地培力及演出的疲憊,一早趕完一篇文章,隨即從新竹出發到三重,準備選購星期三要上課用的烏克麗麗。好不容易選了六隻琴,看看排練的時間已經快到了,於是急急忙忙地把琴送到士林,然後再趕回西門。

對我來說,這是一場如迷霧般的演出。身體是疲累的,心也是疲累的。認識我的朋友們,一眼就可以看出我的狀況並不好,不但接連忘了說故事人的名字,訪問故事時甚至還會卡住。唯一保持水準的,就只有還能在舞台上從容地嘲笑著自己的失誤。

非常感謝四位劇團(你說我演)夥伴特別從新竹北上來為這個新生的團隊加油。不過看過演出之後,夥伴分享了心中的疑惑。這次演出中無法看見長期以來我一直堅持的簡約風格,許多基本形式的呈現,也和我個人一直強調的不同。我無法簡單地回應這些問題,因為我知道在準備演出的過程中,演員們承受的壓力,而這些壓力在舞台上會從動作和對話中流露出來。

就像是學走路一樣,這是一個成長的歷程,也是很重要的第一步。重點並不是在第一次能夠做得多完美,而是能夠持續朝著前方走下去。如果說一人一故事劇場是全人的修練,一點也不為過。

對於身為主持人的我而言,這場演出有個獨特之處。這是我第一次主持無法使用自由發揮(故事)這個形式。雖然在演出前曾經花了許多力氣「鼓勵」和「施壓」,不過團隊最終還是決定不要使用自由發揮,我也決定接受這樣的結果。對某些playbacker來說,一旦說故事人走上舞台,就只會使用自由發揮來呈現。也許長期以來太過於習慣運用自由發揮這項工具,一旦失去了自由發揮這個形式,便讓自己沒有辦法像平常一樣服務說故事人。甚至還會讓觀眾產生質疑,像這種點到為止的演出要如何進入災區服務。

少了自由發揮這一類服務較長故事的形式,除了演出可能無法深入之外,也可能會造成「說的」比「演的」精彩的情形。選角則是另一個很重要的過程。對於主持人來說,選角能夠有效的引導故事的訪談;對於說故事人來說,選角是參與共同創作時重要的歷程;對於演員來說,也能夠透過選角更好的掌握故事和準備演出。因此失去自由發揮,其實失去很多很多。

雖然身心疲憊,雖然失去了自由發揮這個有力的工具,但是一旦站上一人一故事劇場的舞台,就有不得不去做的事情。儀式會支持並引導著我,一步一步完成當下最重要的任務:引導故事的分享,並交給演員服務。

明白一人一故事劇場的人都會知道,演出並非從請看開始。從人們走進劇場,觀看演出團隊如何對待自己和別人的故事,如何聽、如何演、如何回應,這些都會決定他們是否要分享故事,以及看待一人一故事劇場的態度。因此演員只是在舞台上演出一人一故事劇場的演員這個角色,主持人亦然。

「為什麼別人要在公開場域裡分享自己的故事呢?」「憑什麼你們可以說是『服務』說故事人呢?」「某個人分享自己的故事,然後被演出來,意義又是什麼呢?」這是我常常被問到的一些問題,而我尚在尋找答案。這些問題,我想也是觀眾最真實的困惑。

面對困境,一旦進入了戰或逃(fight or flee)的模式,選擇的可能性就會變少,同時壓抑了創造的可能。有時想要戰,卻發現尚未武裝好自己;有時想要逃,結果反而卻更糟。就像我們常常會討論,究竟是腦袋空空但很快地站出來演出,還是讓觀眾等待,經過仔細思考之後,再選擇自己的行動,哪一種比較能夠服務說故事人一樣;為了不想讓別人小看一人一故事劇場,於是限制了形式、允許舞台上更多的討論和設定,和雖然會出錯,但出於自發性和真誠的表達,何者更能打動觀眾的心坎呢?

我的經驗讓我選擇後者,因為我覺得所謂的互動式劇場,並不是觀眾對演員的拷問,也不是演員從觀眾處榨取故事,而是彼此共同參與,共同創作的歷程。所謂的平等,在於我們對所有的人保持一樣的尊重與接納,這同時也包括我們自己。如果我們不能打開心接納自己的不完美,憑什麼要說故事人分享或揭露他的不完美呢?在非常交際和客套的場域裡,或許只會出現與之相應的故事。

在昨夜回程的豪泰客運上(深夜班次好貴啊!),為自己的主持打了一個分數。原本給自己三十五分,但總覺得要對自己好一點,於是給了五十分。這是我學習一人一故事劇場以來,分數最低的一次,比我在初階工作坊結業演出時第一次當主持人的狀況還差。當然,我的舞台經驗和六年前相較不可同日而語,不過投注在服務的熱誠與用心,卻遠遠不及當年。

這真是一次寶貴的經驗學習,讓我重新檢視了服務的意義。

在屏東場的展翼天使計畫演出之後,聽到不少觀眾朋友對一人一故事劇場產生了興趣,同時也提出了不少的疑問。這些疑問包括一人一故事劇場的意義究竟是什麼、一人一故事劇場如何保護說故事人等等。

演出結束之後,身為演員和樂師,我感覺到這場演出提供團隊許多伸展的空間,也感覺到舞台上傳遞著精彩的默契。雖然自我感覺良好,但我也明白還有許多地方可以做得更好。

這場演出也是一次很特別的挑戰,因為演出的團隊成員來自好幾個不同的團體。此行的夥伴包括知了的伃貞,你說我演的小一和我,南飛.嚼事的育如和繡妙,飛飛劇團的小英和雨君,總共七個人。主持人是小一,主樂師是雨君,而我擔任演員和樂師的支援性角色。我們在七月九日下午南台灣的高溫和昏沈中做了兩個多小時的排演,七月十日晚間就得上場服務。非常感謝此次演出的夥伴的努力,這真的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

演出之後,有朋友問了一些關於主持風格的問題。其實每一個不同的playbacker,都有不同的哲學信仰和舞台風格。對我來說,此刻的我追求一種對話場域的塑造,因此我在乎促進觀眾之間的互動和分享。對於某些朋友,一人一故事劇場的尊重和接納是首要之務;但對另外一些人來說,可能是對團隊成員的照顧,而也有朋友著重在藝術性的表現和轉化。

主持人需要顧及許許多多的面向,而非單一的原則。因此和不同的朋友討論主持上遇到的問題,常常會擦出很多精彩的火花,促發自己的思考。例如有一次和阿坤討論到跳脫故事線的故事,阿坤和我分享,一人一故事劇場接納所有的故事,而不會拒絕某一個故事,因為這也是自發性的一部份。不過我覺得這種觀點對於在意故事線的推進與掌握的主持人來說,說不定會造成困擾。我們也討論到某個說故事人一直舉手分享的問題。如果某個時刻只有某位曾經分享過的觀眾舉手願意說故事,那麼也許他就是最適合的人。我們需要同時尊重想分享和不想分享兩種選擇,當然,這並不代表主持人可以無所事事,只是等著想分享的人開口說話。

又有一次我和燕宏討論到說故事人覺得演出不是自己的故事,是否需要重演的問題。燕宏提到他會比較站在保護演出團隊夥伴的立場,而我則會強調服務說故事人的故事。對我來說,說故事人的故事是第一個禮物,playback就回演的立場,只是回應這個禮物的回禮。這也是你說我演,說在前演在後的原因。如果依此為準,我們就會思考更加重視說故事人送給我們的禮物,而不是我們送給他們的禮物。在此同時,一人一故事劇場做為一種集體即興創作的歷程,演員和說故事人同樣是參與者,我們也無法忽視即興所存在的自發性本質。我們同時需要學會接納自己或是演員的不完美。

Jo Salas在《即興真實人生》中比喻主持人需要一手擁抱觀眾,一手擁抱演員,我覺得形容地真是貼切。例如,有些具有諮商背景的主持人,在公開演出時會不小心進入我稱之為「個別諮商時間」的狀態。這個狀況發生在當主持人只擁抱說故事人時,一旦這個狀態的時間過長,演員和觀眾就可能都會失去注意力和耐心。此時演員可能會無法專注在演出,而觀眾則會質疑自己為什麼要來到這裡聽兩個人在舞台上說話。

要改善這種狀況,主持人有許多不同的入手處。例如主持人可以把身體轉向觀眾,以便示意說故事人「向全部的觀眾說故事」;或是在重要的陳述點停下來,重述說故事人的重點給觀眾聽;又或是適時地打斷說故事人的分享,誘過選角和提問引導故事前進。

另外一種被我稱之為「考試時間」的狀態,則是指主持人完全依照公式來詢問問題,同時不容許說故事人跳離主持人的脈絡。也許這對於無法好好地把故事說清楚的說故事人是個很好的補助,對於一直想要說話的人也是一個很好的限制,但對某些有足夠自制能力的人而言,一不小心卻會變成一種拷問。某個程度來說,這種方式對演員非常好,不過一人一故事劇場的訪談過程也是演出的一部分,因此太過於刻板有可能會造成觀眾的參與度下降。

這次我被問到了一個關於等待的問題。等待是一人一故事劇場中很重要的一環,我們需要等待說故事人自發性地上台說故事。但在此同時,如果沈默成為一種壓迫,那麼也可能會有人上台拯救大家。主持人需要在整場演出中「穿梭」,感知並尋找藏在舞台下的故事,攪動、激勵和邀請這些故事被分享出來,而不能只是守株待兔而已。然而,要如何才能避免主持人過於強迫地把壓力施壓在某個人身上,如何尊重每一個人願意說和不願意說的選擇,就成為主持人的一大功課。

促進故事分享並非只是主持人的責任。故事的分享會受到很多層面的影響,包括其他的故事,主持人的引導,群體的動力和信任程度,以及演員的舞台呈現與詮釋。以演員為例,有時一不小心,演員會出現教導或是批判說故事人的情節,這會讓原本想要分享的人多了一層擔心。又有時,演員一個精彩的演出片斷或是特質,會召喚觀眾回想起自己的親身經歷,進而舉手分享。

在一人一故事劇場中,有許多事情只有方向性的基礎原則,而沒有標準答案。最終,只是我們自己的選擇而已。我們選擇了我們的樣子,觀眾選擇是否要進入劇場中看戲或是分享。而每場演出隨著參與者的不同和主題的差異而有不同的因緣,我們需要多一點接納,或是多一點引領,不同的人會展現出不同的樣貌--這或許也就是一人一故事劇場有趣的地方。

過去,西方強權國家進入落後的第三世界國家時,會結合在地的某些部族,提供其相關的資源(例如,武器),以利其取得政權。之後,因為此一供給的因緣,使得強權國家能夠擁有該國的支持,甚至是資源。

這件事聽起來似乎是件離我們很遠,但仔細看看,在我們日常生活之中,其實常常上演相同的戲碼。最簡單的,例如種植作物時,給予特定植物足夠的養份,讓其為人類服務。比較複雜一點的,像是在組織鬥爭中拉攏他人,成為自己的資源。

有時我們進入社區,會希望建立自己的人馬。然而我們所建立的人脈關係,和原先有的組織文化結構可能會不同,甚至產生衝突。此時處理的態度,能夠反映出主事者的心態,究竟是為自己得到資源或是完成自己的目標,還是真的為了協助社區建立自己的力量而努力。

幾次和王董事長談到光原在山上的狀況,都會感覺到夥伴們在處理這一類的事務上,都十分小心。舉例而言,在水災之後,有以工代賑的方案,因此一些原本合作的農民朋友,在第一時間投入了相關的工作,不但有一份穩定的收入,同時也能為自己的家園盡一分心力。不過在此同時,夥伴們也擔心這樣的工作並非長久之計,所以希望這些朋友也可以考慮家中留一個人繼續從事有機耕種。當然,我們不會勉強任何人,只能做好準備,有一天如果以工代賑的方案暫告一段落,他們仍然能夠回到自己的土地上耕種。

一次夥伴告訴我,曙光計劃的模式,和其他人有一個很有趣的不同點,那就是我們把原住民朋友當成主角。也許和一般創業家的成功經驗為例,或是大量行銷自己究竟「幫助了多少人」的社會企業,光原的風格的確有些許的不同。這些許的不同或許就在於我們曾經思考過上述的經驗,並不斷地問自己,誰才是成就這件事情真正的主人。

當年我們貸款成立光原,為的是解決部落在地就業的問題,為的是希望能夠打造部落生活圈。唯有經濟能夠在地發展,文化才能根留部落。一旦基本的經濟改善了,其他的文化發展事業,光原只會做促成者,而不會成為收割者。因為部落屬於部落的朋友,當部落生活圈的基礎建立好,我們就會移到另一個地方,開始複製成功的經驗--而且,我們會透過現有的原住民朋友,去分享他們的成功經驗。

任何的介入都會帶來原有系統的改變,嚴重一點的狀況,就如同把水滴到滾油中一樣,會產生爆炸。如果我們進入系統只是為了獲得自己的利益,而忽略了原有系統的永續,那麼我們只是狩獵者罷了。如果我們以為只有我們所信仰的系統才能幫助他人,於是硬是把我們的想法框在他人的頭上,那麼這又和當年進入南美洲打著上帝之名破壞在地文化的傳教士有什麼差別呢?果真如此,我們只不過是擦了白粉的壓迫者而已。

前幾天和一個朋友聊天,忽然想到了之前一些前輩分享的經驗。有些前輩長期在社區帶領民眾劇場活動,後來討論到一些長期存在在社區中的問題時,參與者決定不要運用戲劇公開揭露這些議題。這位前輩反思,社區要改變之前,人要先準備好。

對我來說,重要的是社區的人想改變,然後我們可以運用各種工具協助他們。如果我們想改變他們,我們就要明白自己可能會為此而帶給他人壓迫。如果沒有看見這一點,就很可能運用被壓迫者劇場去壓迫不想改變的人,而違背了最初的精神。

有些朋友進入社區和民眾工作時,會帶著一點想要改變社區,或是教導社區的期待。這無好無不好,不過在這個過程中如果忘了誰才是主人,就可能會讓社區的朋友感到不愉快。

記得在二○○九年文建會的社區劇場種子師資培訓中區的課程中,我曾帶領種子們做一個人際關係連結的活動。當我要求大家用力拉扯繩子時,繩子應聲而斷。這讓一些種子們反思進入社區工作時,應該放慢腳步。在此同時,我則邀請大家更進一步地思考,繩子拉斷了究竟是件好事還是壞事?

如果我們能夠理解我們的工作會帶來什麼樣的效益,或許可以保留多一點的可能性,讓真正的主人站起來,明白自己才是主人。

七月十二日,暗時七時三十分,德貴大樓十樓圖書館,
歡迎您前來和我們一起分享童年的那些事兒。

壓迫

這一陣子,常常不自覺地和朋友討論到「精英」這兩個字。

一旦一個人自認為是自己是精英,同時背負上精英的姿態和責任,就可能會不自覺地對他人形成一種壓迫。這種壓迫並非總是出於惡意,有時的其來源是貢高我慢,有時則是受困於角色的刻板印象,有時卻是出於善念。

一位朋友說自己很笨,但同時又以聖經上的話語為例,說自己是天主為了讓聰明人學會謙卑而存在。當他沾沾自喜的同時,卻沒有發覺自己不經意所流露出來的傲慢。子曰:「見賢思齊;見不賢而內自省。」究竟為何愚笨的人能夠讓聰明的人學會謙卑?是因為見賢(原來愚者更有能),抑或是見不賢(看到愚者的傲慢而反躬自省)呢?

表相上自信滿滿的宣言,實際上只要放在小小的逆境或是無常中測試一下就會發生變化。在過去總會遇到一些「精英」朋友,平時表達出各種高位的態度,如果漸漸地事情的發展不如自己的預期,甚至跳脫了自己的掌握,便開始責怪他人,讓人覺得他「永遠不會有錯」,或是找個爽朗的藉口,說明自己的某些行為其實是為了幫助他人成長,更甚者直接就從高樓的頂端學著當空中飛人一躍而下,因為不順己意的世界不值得留戀。

看在明眼人的眼裡,許多事情不過是咎由自取。但也有些時候,當逆境大到某種程度,某些人也會因為自己強烈的責任感,而做出某些勇往直前的行動。至於行動的結果是好是壞則不可知。

我也遇過某種「精英」,其自信來自於對信仰的堅持。因為太過於相信,於是不自覺地把自己的信仰強制套到別人的頭上。以前遇到這種情形,常常只是一笑置之,最多表態自己的信仰,表示對其他的信仰不與置評。不過最近對這樣子的對待卻常常會感覺到噁心和反胃。那些口口聲聲念著公平正義的人,其實不過只是另一種形態的壓迫者而已。是啊,一種用高尚的姿態和打著行善的旗幟所包覆的壓迫而已。

有些信仰來自於對角色的定位或是對於能力的依戀。某些人覺得自己是老師,可以提供別人很多學習的機會,因此覺得參與學習的人是受惠的人,而自己是施恩於他人的人。一不小心,就把他人當成免費或是廉價勞工,對於別人的不習慣甚至是反彈,反而覺得是別人自己要處理的問題。有這種「施惠者」心態的人,其實並不少見。

另外有一種與其相反的狀況則比較有趣,某些人會永遠抱著「我是需要被照顧的人」而非常自在地享受他人的服務。這種透過強制他人拯救自己理所當然的態度,也會轉而成為另一種對他人的壓迫--這就是心理遊戲三角形所提到的情節吧。口頭上總是說自己不懂,所以你一定要幫我。態度上看似很謙卑,實際上不過只是企圖理所當然地佔他人的便宜。有這種「乞討者」心態的人,其實也並不少見。

有些人還會同時擁有許多不同的角色。一方面打著信仰的旗織,一方面說自己需要被照顧,然後結論就是上帝或是菩薩一定是派你來做(幫助我)這件事情。連我所存在的因緣脈絡都不想理解,就大大方方地假他人之名行壓迫之實,難道不會太過份了點嗎?

看到那種企圖把他人掌握在手中,卻又口口聲聲表現出謙遜和尊重的人,也許我應該要學會漸漸遠離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