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的節奏感與耳機傳來的音樂相應。望著窗外向腦後奔馳而去的風景,是一部熟悉卻又陌生的電影。

不時迎面而來的對向列車像是記憶的橡皮擦,又像是轉場畫面,或是磁帶上的靈異傳奇。依稀出現的臉孔快速掃過眼前,不禁懷疑,我看他們多摀魅,他們看我是否亦如是?所謂的眼茫茫,大致若此。

定神一看,所謂的畫面只是一格格的窗景。鐵道繼續向前延伸,把台灣繞了一圈。路已經形成一個圓,只差我們走一回。

今天的聲音是第一次的相遇,我聽著藍又時。

記得在Rea和Magda工作坊的結業演出中,我擔任最後一場次(演出切成三個場次)的主持人。在演出中,我做了一些不同的挑戰,並且得到了Rea的一些提醒。其中有一個故事,最後我選擇採用流動塑像來呈現。當下,我強烈地感覺說故事人對於自己的故事被演出的不安,儘管我能夠邀請她上台分享。對於這個舉動後來Rea提出了強烈的疑惑,我知道許多朋友認為一旦說故事人上到舞台,不演出故事並不妥當。直到如今我仍然無法確定當時的直覺是否正確,我也知道這和我曾經的某次主持經驗有關:在那一次,說故事人已經說「我覺得分享就好不用演出」,但是我告訴她:「可是我們很想為你演出耶,可以嗎?」那是一個比較複雜且沒有結構的故事,但演出之後說故事人覺得有被理解並呈現出來。附帶一提,那場演出結束之後,一位朋友告訴我他覺得我的主持介入過多了些。其他的觀眾則回應我,那是一場很棒的演出,儘管演員們其實已經玩到很鬆散的狀態而表現不如平常,而且還出了很多意外狀況。

在舞台上,當說故事人說不想要故事被演出時,我的心中有許多內在的聲音會浮現。首先,尊重說故事人;第二,考量其它觀眾的參與感;第三,尊重並維繫全場的儀式。

很幸運地阿馨去年去上Leadership的課程時,有人提出了類似的狀況:

「同學分享曾有過teller說完故事後,說沒辦法看演出,說出故事就好了。Jonathan說會接受這樣的狀況,因為teller願意到台上坐在說故事者椅子,並說出故事,其實這就是歷程了,我們也得尊重說故事者的決定;Aviva則說會嘗試轉化,若沒法看故事,若改成流動塑像或是solo來呈現;Veronica則提出,會請teller試著分享在這說完故事的感覺,然後以流動塑像來呈現此時此刻的感覺,來取代做故事。」~~摘自http://www.wretch.cc/blog/mothla/21153521

在這個狀況下,我覺得Jonathan的選擇很像是過去你說我演劇團會採取的行動,因為我們相信說故事人是故事的擁有者,尊重他的選擇至關重要。而Aviva和Veronica的策略比較像是現在的我會採取的行動,這樣選擇的原因是因為我想要同時兼顧三方面的考量(說故事、觀眾和儀式)。如果這個故事是個很深刻的故事,我也許會選擇不演,因為我相信觀眾也能夠理解。如果我選擇要演出一小部份或是流動塑像,則更多是為了維繫全場的儀式之故,不過這並不是唯一重要的事。同時我也明白這個選擇是因為在Rea的工作坊之後,我重新思考並接受這種可能的結果,一人一故事劇場的演出是一種共同創作的場域。

我喜歡Jonathan的回答,因為這打破了「說故事人上舞台就一定要演出(故事)」的想法。同時,我也明白一人一故事劇場的舞台上,有些故事非常難以承擔,無論是對說故事人,演員或是觀眾而言都可能如此。

此時儀式就成為很重要的元素,儀式會帶來連結和支持的力量。

儀式(ritual)這個字源於拉丁文ritus,意思是「連結在一起」。儀式讓我們與更寬闊的意義以及眾人的生命交織在一起。~~傑克.康菲爾德《智慧的心--佛法的心理健康學》p303

面對難以接受的苦,我們選擇演出一小部份有時就已經非常難能可貴。也許有時,我們需要的不是演出,而是共同見證。以下這個故事也許可以成為一個頗具啟發性的參考。

我聽說某位榮格學派心理學家去參加專業工作坊的故事。當時場內播放由榮格最後一批學生之一的夢境解析大師馬利-路易斯.馮.法蘭茲(Marrie-Louise von Franz)拍攝的影片。放映完畢後,就在一群傑出的資深榮格派心理學家與榮格的孫子所帶領的座談會上,當場答覆現場觀眾寫在卡片上的問題。

有張卡片提及某個一再出現的可怕夢境,做夢者受盡納粹黨的折磨與暴行,並被剝奪所有人性尊嚴。其中一位討論者大聲讀出內容。這位參加工作坊的心理學家邊聽邊在腦中建構一套夢境解析,猜測討論者可能的回應。這其實是種明智卻顯而易見的作法。她一邊想著,一邊忙著為夢境出現的折磨找出各種象徵性詮釋。但討論者的回應完全出乎意料。讀完夢境內容後,榮格之孫環顧現場大批觀眾。「請各位起立好嗎?」他問。「我們要以起立默哀的方式來回應此夢境。」

觀眾起立致哀後,這位心理學家確信緊接著就會展開討論。但大家坐定後,討論者卻開始回答下一個問題。這位心理學家完全摸不著頭緒。幾天後,她就此事詢問自己的老師,他也是榮格心理學家。「啊,」他說:「生命中有某些脆弱過於極端,苦難深到難以述說,它根本無法言語。面對此種苦時,我們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共同見證它,這樣就無人須獨自承受。」~~傑克.康菲爾德《智慧的心--佛法的心理健康學》p264-265

生命中有某些脆弱過於極端,苦難深到難以述說,它根本無法言語。面對此種苦時,我們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共同見證它,這樣就無人須獨自承受。」有時,我們必須做出選擇,證明我們投入一人一故事劇場的舞台上,為的不是要取得觀眾的故事為素材來創作我們的演出,而是為了和所有人在一起,連結並見證生命的真實。套一句Jo Salas的話,「這一切都是為了愛」。

也許下一次,遇到真的難以承擔的故事時,我會邀請所有的人起立默哀。這是一個哀悼極為貧乏的社會,我們被教導要堅強、要贏、要站在正義與公理或是正確的一方。我們渴望自己能成功,自己能證明自己是有用的人,自己的行為有正當性,我們理想的世界應該透過我們的努力就能改善或是到達。就算我們為了維繫自己的理念而傷害了別人,我們也不會低頭甚至不感愧。然後,我們忽略了真正的自己正在一步一步地透過各種學習而成長與完善,而不需要在此刻就必然是正確的,成功的,勝利的,圓滿的或是理或力能服人的。真正的自己並無法解決所有的問題,我們被虛妄所綑綁,只能看見我們所能看見,卻不一定能證明為真的事物,並依此來說服自己,這就是我們能夠做到最好的模樣,也因此我們已經不必再更改了。

學會悲傷是重要的。學會放下與學會提起一樣重要。我們的能力真的有限,但我們願意努力去做,去讓自己變得更好--這並不是為了娛樂你我,而是為了連結我們彼此的靈魂,以便在生命的故事交織處,能夠綻放彼此的光芒。

慚愧

學習愧慚對我來說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直到現在,有很多愧慚,但是還是做得不夠。

記得約莫是2000年前後,中研究舉辦了國際漢學會議。身為中華電子佛典協會發行組組長,我到了會場擺攤贈送大正藏光碟。當時,有一位師兄到攤位上來,我很熱心地分享我們的成果,接著他就不斷地批評我們做的很糟糕。漸漸地我失去耐心而生氣,並且和他辯論了起來。我可以接受我自己做得不夠好,但是無法接受他批評我的同事,和所有用心投入支持這項工作的大德們。他很不爽地離開,我也很不爽地留在攤位上。一位師姊走過來告訴我不要在意,這位師兄沿途踢館,已經在每個攤位找碴過一遍了。不久之後,這位師兄又來到了我們的攤位向我索取光碟,於是我遞送給他和他結緣。旁邊攤位的朋友比我還生氣,問我為什麼要給他。我笑笑,我說給他是我的責任,說不定他會因此而變得更好。

其實我依然是生氣的,回家的路上還一直在想這件事。忘了是第二天還是第三天早上,我在家裡打開電視,看到了大法鼓節目訪問聖嚴法師。主持人問法師,有時別人會來找我們麻煩,說我們做得不好,這時要怎麼對待和處理呢?法師說,他有一些經驗,每次都會覺得自己很慚愧,沒有辦法服務他的需求。這態度讓我茅塞頓開。原來,這就是大德真正的胸懷。

事隔一年,又是漢學會議現場,又再度見到那位師兄。可喜的是,這位師兄還是始終如一,這讓我有機會試著用不同的方式來面對他。這一次也有些不同,有一位師兄和一位師姊特別跟著他,並且還有人先知會我不要和他發生衝突。他又來到了我們攤位前,又開口說我們做得不對,浪費捐款人的錢,然後我問他他覺得怎麼做比較好。他說了許多,我很愧慚地對他說:很抱歉,我們做得還不夠好,還沒有辦法滿足您的需求。然後他楞了一下,我主動奉上光碟和他結緣請他指教,然後他就笑著離開了。

後來又有一位師姊跑來安慰我要我不要介意,我笑著謝謝師姊,並告訴她還好師父有開示過了。她也楞了一下。

這段經歷給我很大的助益,雖然直到今天我依然還在學習。我開始學習儘量不會因為別人的指責而惱怒,而是轉念同理對方的需求,對自己的不足理解並知道還可以更好之處,同時對自己選擇了自己的過去感到理解和包容。

在社會企業創業大賽之後,我們成為唯一入選的團隊。若水為比賽開了一個記者會,會後我們閉門開了三個多小時的會議。張明正先生向我們大力推薦若水的同仁有多麼的優秀,並且指出我們根本還沒有準備好。我很愧慚,並向張先生說如果有什麼不足之處,我願意重新學起。不到三個月後,我是團隊中第一個認定若水不會投資我們的成員。原因無他,因為我們無法滿足他們的期待。夥伴們覺得還是可以努力看看,很可惜,在夥伴們和張明正先生繼續努力數個月後,若水依然如我所預期的決定不投資我們。

一些朋友聽到這樣的結果很生氣。我知道若水沒有投資我們,傷害的不只是若水自己的信譽,某個程度上更是對台灣社會企業發展成熟度的一次否決,我相信他們的決定經過了深思熟慮。有朋友勸我應該去抗議,他們願意幫我號召。我非常謝謝他們。我告訴他們,真正的「戰場」不在那兒,每個人為自己的承諾負責。如今,許多優秀的社企創業家從若水出來並開始在不同的場域裡耕耘,而我們依然為實現願景而奮鬥著。這樣子很好,每個人為自己的夢想努力。

又有一次,在skype上和一位前輩分享我們正在做的有機推動工作。前輩說,他覺得有機還不夠好,問我們為什麼不做無毒和自然農法。我告訴他,也許有機不是最好的選擇,同時我的夥伴們已經為此工作了十年,當大家都踏出腳步投入之際,現在任何大的變動都有可能會造成退縮。現在不太適合比較有機和無毒孰優孰劣,但是兩者都能夠讓農民離開慣行農法而朝讓土地和食物更好的方向前進。前輩表示同意和理解,並給了我鼓勵。我們可以停下來認清楚真正重要的事,而不是在彼此不同的見解中相互廝殺。也因此去年我聽夥伴說有人在審查會議上公開抱怨有機不好,我只是微笑。

當然,我明白很多事情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見解。有沒有必要說服別人、教導別人或是指責別人,由每個人自己去決定。很多事並不是一個理論或是信仰所設定的界限或是方程式就可以推導出的標準答案,也不是輸入就可以得到輸出這麼簡單。以前有一位前輩告訴我,原住民朋友有很多補助,他們不是最需要幫助的對象。我明白,但是我告訴他,如果這麼多補助原住民的生活還是不好,還有這麼多議題,那麼背後鐵定發生了什麼,藏有一些故事。

在不知道那些故事之前,謹慎或許是好的選擇。

[註]何謂慚愧,摘錄自佛光大詞典:
1)崇敬諸功德及有德者之心為「慚」,怖罪之心為「愧」;
2)自省所造之罪惡而感羞恥之心為「慚」,以自己所造之罪面對他人時引以為恥之心為「愧」;
3)「慚」為先尊重自身,而後崇重賢者與聖者,並崇重法;「愧」係由世間之力,即由於他人之譏謗或律法之制裁,而輕拒暴惡;
4)相對於慚、愧者,不敬諸功德與有德者,或不自省自造之罪惡而感到羞恥等,此種皆稱無慚。又無怖罪之心,或於自造之罪對他人不以為恥,則稱無愧。

2009年4月,我參加了Rea和Magda的美麗境界工作坊,然後在工作坊裡情緒崩潰。那一次,我們做一個填滿舞台的活動,五個人依次上台,一一定格。後加入的人要考量舞台的平衡,並為舞台加入意義。當我看到了前面的兩位夥伴做出很驚訝的表情望著一處時,我走上了舞台。當我走上舞台時,其實完全沒料到我的情緒會崩潰。

當我靜下心來,似乎有一種自發性引領著我的動作,我決定一改平常搞笑的風格,挑戰一個當時的沈重新聞。我拿起一塊紅布,然後看著兩位夥伴,走到兩位夥伴的視線交會之處,慢慢地把布搭在自己的脖子上,做出一個上吊的雕塑。過程中Rea給我的指導語我完全無法聽進耳裡。然後,當我下舞台時,我忍不住地慟哭。

聽團裡的夥伴說,那一幕非常嚇人。我不知道,因為我自己無法看到,但是我真的真的很痛。在休息過後,Rea帶著全體的夥伴一同探討如果遇到很深很深的故事時,應該如何處理。你如果是主持人,在這麼深刻的故事之後,你又會如何開口問第一個問題?

碰觸死亡的議題,很困難。Rea謝謝我願意揭露這種故事。很可惜,當時Rea和其他夥伴的陪伴無法幫助我從深深的痛楚中走出來。我想在此分享當時烙在我心裡的景象。

那一陣子,有父親帶著小孩自殺;有父親背著家人自殺。在做雕像的那一刻,我似乎正經歷了一個不得不走上絕路的父親的道路,我無法再保持著距離來看待我所要呈現的角色。Rea的指導在我聽來像是一種責備(雖然我根本不知道她在說什麼,只感覺到她希望我調整我的狀況),而這種責備強化了我在當時的困苦。

是的,我選擇扮演了一個在小孩面前自殺的父親。有種很底層的痛一瞬間湧了出來,於是我大哭了一場。如今回想,幸好當時我哭了。

真正的痛是一種明知自己這麼做會傷害他人,甚至是自己心愛的人還是必需選擇如此的痛。說實話,我的理性無法解釋這種困境,是我的身體帶我走了一遭。

很痛,真的很痛,而且痛得說不出口。

直到今日,我還是不知道究竟是什麼樣的苦會讓人走上這條絕路,究竟走上了這條絕路又會為自己帶來多大的苦。新聞不時還是會出現苦難的故事,我讓我的眼淚繼續流下來。想起了一句前輩的話:讓這種事情發生的社會,是整個社會的恥辱。我深感慚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