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來,佛教就和政治脫離不了干係。

(邊上一位觀眾舉手發問:)這話怎麼說呢?

這話不好說。

佛陀在世的年代,印度許多地方受制於「種姓制度」,所以階級分明。佛陀眾生平等的主張,從一開始就逃離不了與政治現實之間的摩擦。而漸漸掌握實力的剎帝利(王族及武士階級),和依循傳統以來一直居於其上的婆羅門之間存在的矛盾,其解決方式之一就是向佛陀的主張傾斜,透過支持沙門來抑制婆羅門的領導地位。

除此之外,政治勢力利用佛教來鞏固統治基礎,也不少見。像是早年殘忍暴虐的阿育王之後皈依佛教,就有人指稱是緣於統治之利。而象徵北魏皇帝的曇曜五窟,或是讓武則天改國號的偽經《大雲經》,都和政治脫離不了關係。試想,倘若當年四姓平等真能落實,何以今日種姓制度仍然根深柢固?如今石窟內平民百姓的抬頭抑望,映入眼瞼巨大微笑的背後,多少隱藏著一雙名為政治的手。

然而,在佛教的發展過程中,祖師大德們並不是不明白這些背後隱藏著的影子,而是善巧地引導著人們在菩提道上摸黑前行。隨著因緣的不同,有些大德入朝協助人君,有些大德獨居山林行化,雖各有不同,但也能讓佛法在中國漸漸地從無父無君的非議中成為生活裡重要的一部份。

(另一邊上一位觀眾舉手發問:)照這麼說,佛像的藝術不就是一種臣服的藝術囉?

這話不好說。

的確,在某些方面,很難對佛像所代表的符號朝向臣服方向發展的觀點視而不見,但同時佛像卻又是從臣服中解放開來很重要的符號。如果說這些符號只是讓我們從自己原先的臣服中解放而跳到另一個臣服中怡然自得,其差別就在於前後的臣服是否有此優彼劣之分,但若解放的結果是臣服的完全消解,就沒有這個問題。

在中國,君王權力的根深蒂固讓「佛」不但以巨大佛像的具體形象存在,也以功德無量法力無邊的抽象形象存在,前者有助於帝王的統治,後者卻讓人們只能依附在佛底下尋求依靠,而背離了佛法核心所提及的自覺。而禪宗正是反抗這種現象最力的一群人。

為何要見佛殺佛?為何說求心不求佛?為何丹霞要燒佛?整個禪宗所追尋的方向,從某個角度看來,正在於將佛從至高無上和絕對遵崇中解放出來,也唯有如此,人們才能從佛的至高無上和絕對遵崇中解放出來。

以佛是乾屎橛為例,乾屎橛原義是指拭淨糞便的一種物品,雖然常常被視為是某種打破學人執著的作為,但事實上祖師們的用意可沒這麼簡單。以「德山棒」聞名的德山宣鑑禪師,就曾列舉各種比喻:

上堂︰我先祖見處即不然,這裡無祖無佛,達摩是老臊胡,釋迦老子是乾屎橛,文殊、普賢是擔屎漢,等覺、妙覺是破執凡夫,菩提、涅槃是繫驢橛,十二分教是鬼神簿、拭瘡疣紙,果三賢、初心十地是守古塚鬼,自救不了。

從這段話語中,如果釋迦老子是乾屎橛,文殊、普賢是擔屎漢,那麼這個「屎」不但是指人身體的排洩物,更隱喻著生命中輪迴的苦因,或是人們奉行佛法之後額外的副產品。也正因為如此,佛陀此一符號的存在,和能夠把人不必要的排洩物清除的工具有異曲同工之妙。更進一步,文殊普賢兩大菩薩的存在,不也正是清除和運送人們排洩物的勞動階級嗎?

正因為屎的本身有如此的比喻,所以禪宗並不像是一場革命,而更像是一種回歸。所謂的傳承,其目的不過是點亮每個人心中本具的智慧之燈。再以德山大師的故事為例:

景德傳燈錄卷十五德山宣鑒章(大五一‧三一七中):「朗州德山宣鑒禪師,劍南人也。(中略)因造龍潭信禪師,問答皆一語而已,師即時辭去,龍潭留之。一夕於室外默坐,龍問:『何不歸來?』師對曰:『黑!』龍乃點燭與師,師擬接,龍便吹滅,師乃禮拜。龍曰:『見什麼?』曰:『從今向去,不疑天下老和尚舌頭也。』」

簡單地說,這個故事是說有一天德山要離開龍潭法師那兒,龍潭法師留下他,德山就在室外靜坐一晚。龍潭法師問:「你怎麼不回來呢?」德山法師說:「黑。」於是龍潭法師就點了一隻蠟燭給他。正在他要接過來時,龍潭法師就把燭吹熄。德山便禮拜龍潭法師。

這個故事的關鍵字當然是「黑」,而龍潭法師很善巧了回應德山對於不歸的原因「黑」,不過在這個故事裡,同時彰顯著另一件重要的事情,亦即所謂的傳燈,並不是把一盞燈傳給另一個人,而是點亮每個人本具的燈火。正因此,就算熄了燭,還是能夠傳下去。

(中間一位觀眾舉手發問:)那麼,究竟誰是「不願臣服在巨大佛像陰影之下的背叛者」呢?

舉燭人。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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