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站在舞台上,向觀眾們投以最大熱情的邀請,請他們分享自己的故事,然後,一陣沈默。我渴望地用眼神掃瞄著每一個人的眼睛,尋找任何「有分享意願」的蛛絲馬跡。

某一刻忽然間四目交會,我開口邀請,於是這位觀眾願意訴說他的故事。然後,他走上舞台,坐在說故事人的位置上。

「這是一個什麼樣的故事?」我問。

「這是我小時候的故事。」說故事人說。

「好,請選一個人演你。」

就這樣,在我的問題的引導下,說故事人簡述了一個他的故事,而舞台上的演員即興轉化成一場戲。

人生如戲,戲如人生。

然後呢?觀眾滿足或是不滿足地回到座位,而我繼續狩獵下一個故事。

一人一故事劇場的場域,是一個集體創造的場域。原本屬於說故事人的故事,一旦被陳述出來,就將轉化成一種屬於大家的戲劇。這個公開的過程並不一定讓人感到安心,於是有了儀式的支持。

然而,被分享的真的是說故事人想說的嗎?抑或是在主持人的引導下所被期待說出來的故事呢?

這個問題對我來說,至少有三個面向。

首先,觀眾有權不說,但觀眾想說卻也不一定有機會說。如果我們尊重觀眾的不說,那麼我們就應該安於沈默。

有時,沈默就是當下最適當的狀況。然而主持人如果運用各種方式引導、邀請甚至是拐騙觀眾分享,能夠做到什麼地步呢?

這是我第一個思考的面向。這個面向有時涉及於演出的動機和觀眾的組成。

當說故事人走上舞台分享時,主持人需要協助說故事人訴說故事。說故事人沒有義務把故事交代清楚或是足夠,這是主持人的責任。相對地,說故事人也可能會長篇大論,主持人也有責任讓訴說的過程更清楚,所以可能會打斷或是以簡單的框架去找到需要的資訊。

於是,透過這個過程被說出來的故事,究竟是說故事人想說的故事,還是主持人引導出來的故事?這個故事的所有權當然還是屬於說故事人,但是被說出來的故事,究竟是說故事人的故事,抑或是主持人和說故事人共同創造的故事?

這是我第二個思考的面向。這個面向有時涉及於主持的風格和說故事人狀況。

一場演出從開始到結束,主持人引導的話語都將牽引著大家的目光和故事的分享。前一個關於愛的故事,主持人可能會邀請類似的故事,也可能會邀請不同的故事。主持人可能接受所有被說出來的故事,也可能企圖把故事引導到自己想要到達的地方。

如果演出有一個主題,主持人或許會希望故事能夠環繞著主題進行;如果演出的背後藏著某種特定的目的,主持人的引導語將不斷地纏繞著這個意圖前進。於是,故事的分享被設定在某個方向,任何不在這個途徑上的分享,都有可能被轉化或是壓縮。

那麼,在這個情況下被分享出來的故事,是說故事人想說的故事,還是主持人想要聽到的故事呢?

這是我第三個思考的面向。這個面向和彼此的動機與風格有著強烈的關係。

對我來說,這三個面向都沒有一致標準的答案。有時,演出要傾向這邊,有時,演出要傾向那邊。然而在最原始的信仰裡,我卻相信著真正平等和尊重的場域,主持人的工作應該愈簡單愈好--所謂的簡單,卻也有可能是另一種極度的複雜。

一人一故事劇場是一個共同創造的場域,既不屬於說故事人個人,也不屬於主持人。一直以來,一人一故事劇場都是一個再創造的歷程,被分享的故事本質上不同於曾經發生的事,演出的內容也不會是被說出來的故事,甚至有時分享的意義遠較分享的內容更為重要。

許多人誤以為被分享出來的故事都是「觀眾想說的故事」,也許因為他們有權不說,也許因為主持人不強迫任何人說故事,但事實上並非如此。一旦主持人無法建構一個安全信任的環境,讓每一個人感到輕鬆,沈默就會成為一種壓力,因此說故事人就可能會成為「解救者」。

為什麼說故事是一種壓力,但是沒有人說故事也會成為一種壓力呢?

是因為大家太過於在乎結果?不願意在大庭廣眾面前訴說?覺得自己的感受不重要?沒有故事?還是因為主持人從一開始就設定了自己想要觀眾講的故事呢?

對我來說,演出的主題常常是一個起點。有時,從無至有比從有至有困難許多,也因此有一個起點有助於大家一同經歷演出的旅程。這個態度有時也會讓我在主持的後期忽略了主題,因為主題已經不再這麼重要了。尊重此時此刻團體航行的方向,遠比我自己預期的方向更為重要。

當然,如果把整場演出的過程當成一場戲,有時偏離主題會讓這個結果變得不這麼完美,但是如果把焦點放在共同創造的歷程,偏離主題說不定就是當下最適當的事情。在五年前,劇團裡就曾討論過類似的問題:故事是屬於主持人的,還是屬於說故事人的?如果要為故事下一個標題,那是主持人的責任,還是說故事人的權利?同樣的道理,如果要為演出尋找一個主題,那是觀眾可以共同參與的議題,抑或得服從於演出團隊的意志?當我想分享我的故事時,是否一定得滿足主持人的引導?

隨著演出經驗的增加,這些問題不斷地浮現,讓我一而再再而三的思索。最佳的狀況是觀眾與演出團隊形成某種默契,願意共同去探索,無論發生什麼,所有的人都樂在其中。但是這個狀況並不尋常。於是,主持人和團隊開始做得更多,甚至在一場演出中,活動的時間比演出的時間更長。

終究,會發生這種狀況的原因,是因為我們的期待太多,還是觀眾的準備不足呢?如果觀眾「還沒有準備好」,我們應該強迫他們、培力他們、靜靜地等待,還是與他們同在呢?

我不知道,至少在我的信仰裡,我會選擇後者。

Time is not important, life is important.

2 意見:

At 2009年12月13日 晚上9:47 Fin said...

有趣極了!我彷彿看到ㄧ人ㄧ故事劇場的Socrates喃喃自語地在棋盤上走過來又走過去.
我個人以為ㄧ人ㄧ故事劇場既是共同創造的歷程,從互動開始應是天經地義的事.而凡屬生命中真誠的互動都不會被ㄧ人ㄧ故事劇場排拒.真誠的眼神,真誠的言語,真誠的遊戲,...都是真誠的邀請.

 
At 2009年12月13日 晚上11:38 李志強 said...

「而凡屬生命中真誠的互動都不會被ㄧ人ㄧ故事劇場排拒」,這句話說得很有意思,但是我不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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