呆板且不規律的振動聲,在暖暖的秋日傳入耳際,就像是在巨大城市中依附在建築物上的蟬持續低鳴。這是家門前那棟正在興建的豪宅所散發的傲慢啼叫,像是對週圍的矮房子炫耀著自己的出汙泥而不染。然而無論如何高聳,足下始終是汙泥。也許再過幾年,入住的居民會喜愛這裡的豪華與風景,但他們不會明白,原來在光鮮亮麗的外表下,曾讓週遭的居民承受多少的苦。

記得今年入夏的某一天,街道的下水道中傳來陣陣惡臭,然後居民才驚覺,工地並沒有設流動廁所,而是用簡易的廁所把工人的代謝物直接排入下水道。這不是這個工地第一次因下水道被抗議。前一次是工地把下雨的積水,連同汙泥直接抽到水溝裡,造成附近排水不良。經過居民不斷抗議之後,才心不甘情不願地改善和清除。

這一次,工地很聰明地用塑膠瓦楞板封住排水溝的進水口,企圖將氣味永遠隱藏在黑暗中。然而一陣雨又破壞了這個敷衍的行為,因為排水將受到嚴重的阻擾。不得不,居民告發到市府單位,營建商的老闆才出面請里長和鄰長吃飯,表達歉意。改善的方法其實很簡單,把廁所移往工地的另一邊,在那兒車來攘往,沒有人會停下腳步細細品味這都市的氣息。

都市叢林裡有一種獨特的生態系,正如同鄉村叢林裡的自然生態一樣,驅動力都是欲望,只是都市裡波濤起伏的欲望,幾乎完全以人為主。無論是○八的金融海嘯,最近的歐債危機,在人類社會裡,欲望無所不在,欲望的災難也無所不在。人們抬頭觀望的美景,本質上建構在底層的汙泥之上,而在上位者風光滿面,住在底層汙泥中的人們卻如同草芥。

這聽起來可悲,卻又同時可喜。正如我住在平房,看著窗外逐日長高的大樓和窗內莫名其妙長長的裂縫咬牙切齒,同時又欣喜地期待明年將搬到另一處美崙美奐的新厝。我們都在欲望之河中漂盪。

而真正弔詭的地方是,正因為人是自私的,並為欲望所操控,領導才變成可能--我們唯一的需要是搞清楚究竟如何才能邀請人們捨去一些現有或是未來將擁有的事物,以便滿足人們想要的成就和想擁有的事物。

如果上述的立論為真,那麼領導的秘密便在於如何「協助人們實踐自己」,而這也是領導者領導自己的方式。依此而論,一個好的領導者的特質便在於「以他人的成就為自己的成就」。

天長地久。天地所以能長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長生。是以聖人後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非以其無私邪﹖故能成其私。~~老子道德經

最近,台灣一人一故事劇場協會即將成立,而這個醞釀近兩年才成形的協會裡,寄藏著許多的期待。因為對一人一故事劇場的喜愛,○八年開始合作創辦第一屆台灣聚會,○九年串連大家為八八水災中的服務者進行服務,一○年投入展翼天使計劃的推動,這些努力一方面是為了滿足自己的渴望,另一方面也期待這些工作能夠為台灣一人一故事劇場的發展和推廣帶來一些助益。

然而,在付出了時間和心力的同時,得到的結果卻未必都令人滿意。總有時候會很生氣,覺得自己努力爭取而來的資源,卻被其他的人視同理所當然的禮物。那些只看見自己沒有得到想要服務的人,卻不在乎這一路以來有多少夥伴共同犧牲才得以建構這些機會。我曾一度為此非常非常忿怒,忿怒到不願意再為一人一故事劇場做更多的投入,甚至思考從這個領域裡退出。

當我的母親看到了我的所得稅申報書之後,責罵我沒能好好賺錢;當我努力地完成第一年的從心出發計劃之後,你說我演劇團卻面臨解散的命運;當我的創業夥伴和我的好朋友抱怨我都不把資源放在山上時,當我的身體每下愈況……我都會問我自己,我究竟在幹什麼。

我確實明白我只是透過參與這些事情來療癒自己,我也明白除此之外,我有更多的渴望,期待這樣的投入能夠產生一些好的連結,讓台灣一人一故事劇場的發展能藉此有更好的基礎。當我看到人們的自我中心而感到忿怒時,我並沒有想到沒有人有義務為了滿足我的欲望而做出犧牲--就像那些讓我生氣的人一樣。

我應該同時為別人與自己著想。

幸運地,我遇到了一群好夥伴。當我很生氣時,小伃願意挺著大肚子出面處理事務;當資金不足時,小一願意坐六個小時的火車來換高鐵一個小時的車程;當我希望能夠有一場聚會來收斂一年來的工作時,女巫團願意跳出來承擔責任;當我說我們有申請到一點微薄的演出費用時,燕宏告訴我,就算沒有費用,花蓮團也願意參與,因為這是很棒的事情。還有許多好朋友,若非他們的情意相挺,我知道我無法走下去。

正因如此,當我參加U型理論的工作坊時,賀忠民老師的一席話點醒了我,一直以來我都為了那百分之二我不滿意的人而感到忿恨不平,卻忘了百分之九十八的人的支持和收穫。如果我一直因此而感到沮喪,那真是因小失大。

成立協會並非我的創想,也非我的渴望。去年二月時,和筆美一同去踏勘演出場地,新接任一一擬爾團長的筆美,當時就詢問我台灣是否有可能成立一人一故事劇場協會。當時筆美所遇到的需求是一人一故事劇場的推廣不易,演出機會和票房也受到限制。有一個協會來做整體的規劃和推廣,的確可能有助於各劇團的發展。我感覺到筆美的認真與用心,但是當時我卻不清楚台灣的一人一故事劇場夥伴們的意志,因此提議將此事放在台灣聚會中由大眾商議。

我看見了楔機,卻無法確定是否因緣已經成熟。這是我當時的回答。對我來說,協會是匯集公共參與的平台,只是手段中的一種選擇。

為了促成全台灣一人一故事劇場的朋友們一起來學習,小伃串連大家參與人權議題聯演,我們在Pamela的工作坊之前安排了會前工作坊,我們為南部參與展翼天使計劃的團隊演出,女巫團邀請大家一同參與台灣聚會。

在會前工作坊中,某些較資深的夥伴質疑我為什麼課程的主軸是一些大家已經知道的事情,我的動機卻是藉此讓大家集合起來,讓較資淺的夥伴也有機會成長,以便為接下來的工作坊做暖身。另一方面,知道原本就不等於做到。一方面明白一人一故事劇場不是治療,一方面又擔心災難議題會涉及到治療層面。所有設計的初衷都是期望能讓參與展翼天使計劃的朋友們能夠更容易進行服務,為此我們選擇服務服務者,為此我們邀請在地夥伴去連結,為此我們邀請國際導師來台,為此我們在此之前開設國際工作坊,為此我們去找錢,為此我們串連人權議題聯演,為此我們商借場地開了開放空間會議……。當助人工作者準備好了,才能有效的幫助需要幫助的人;當各地劇團準備好了,才能有效的服務助人工作者;當我們準備好了,才能協助各地劇團做好準備。我們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嘗試著準備好自己。

附帶一提,從心出發的結案,是一次讓人提心吊膽驚心動魄的經驗。當時我們只剩下一次在地培訓要進行,但是連繫的狀況一直不好。後來原本排定的行程,又受到九一九大雨的影響而延後。不過最大的疏失是我忘了結案報告繳交的時間是十月十五日,因此排定十六日十七日兩天的在地培訓之前,未能先知會贊助單位。最後,感謝贊助單位願意體諒我們的狀況,同意延後幾天交報告,這會讓他們得增加作業的難度,不過我們也因此不用賠償(不然得支付所有的項目費用一百多萬元)。

這件事情有些朋友知道,但是我們不曾大張旗鼓的講。非常感謝過程中所有願意支持和支援我們的朋友們。

如果有一天,有一個制度建全、有專人負責的協會,那麼我相信這些工作就可以更有效的進行,過去的經驗就得以累積而成為資產,個人的意志會變成眾人共同的智慧。如此一來,台灣一人一故事劇場的發展才能夠跨越原先的格局和框架,走出屬於自己的路來。這件事必須有志者共聚一堂才可能發展,絕非一兩個人能夠支配。正因為每次邀請國際講師、辦理大型活動,都是靠著少數人的投入,我們也才會更希望能夠大家一起來,讓每一個人能夠保留更多的時間給自己,給家人和自己的劇團,而不是永遠是「那些人」在付出。

是的,那些人。那些人並沒有欠我們什麼,那些人只是想要打造一個更好的發展空間而願意投入其中。當他們遇到生活上更大的負擔而無法維持繼續的投入時,需要有人願意走出來,扛起原本的擔子,讓夥伴休息,並繼續走下去。

我曾詢問過某些夥伴,想像十年後的台灣,你期待那時的一人一故事劇場如何發展?那麼,我們現在得做些什麼事情?

對我來說,我渴望台灣有一個支持系統,能夠協助和促進一人一故事劇場的發展場域。那麼,我能做的就是從過去到現在一直努力的事情,用自己淺薄的力量,一件一件事情來,直到有人願意一起來。如果可能,也許我們能為台灣下一代的一人一故事劇場領導者搭建可以一展所長的舞台,如果可以,也許我們能讓讓台灣發展出屬於自己的一人一故事劇場風貌。如果因緣俱足,我可以成為一個平凡的一人一故事劇場人,在自己的劇團裡安心地玩耍和服務,而不必辛苦地跳出來做那些累人的工作。然而我也明白,催生一個協會,如果要能走上正軌,需要更多的參與和投入,此刻我卻得投入我的心力,去重建你說我演劇團。

人和人的相處之道需要「互相」,互相尊重,互相包容,互相扶持。當我們站在舞台上傾聽和尊重說故事人的故事時,我們也正在傾聽和尊重所有夥伴的意志。讓夥伴發光,正是即興的當下最美好的事。

0 意見: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