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踏上了一人一故事劇場的舞台,邀請觀眾分享他們的感受和故事,而我願意為他們的感受和故事服務的同時,我明白對我來說最重要的是服務他們。
偶爾會有人質疑我「服務」的正當性和真實性。對我來說,服務究竟是什麼,是否真的是一種服務,同樣的問題可以詢問所有自稱是服務他人的人做的所有被稱被服務的事情。
醫生真的是在服務病患嗎?還是只是為了養病人以便可以得到源源不絕的醫療費用?政治人物真的是在服務社會國家嗎?還是只是為了爭取自己的名聞利養?
就算是再好的服務也可以被質疑,但是人們依然用服務稱述。對此,我只需要做出能夠說服自己問心無愧的服務。
一人一故事劇場可以運行,演出團隊和觀眾之間有一種被我稱述為「隱形契約」的規則:說故事人分享親身的經驗或是感受,演員在舞台上演出他所分享的故事或是感受,並把演出當成一份禮物送給說故事人和觀眾。而我的服務就是執行我們承諾的這項契約。
演員們努力地即興著說故事人的故事,但是事實上無論再怎麼努力也無法真實的重現說故事人的經驗。我們不是故事中真正參與的角色,我們只是一個一人一故事劇場演員。我們不知道所有的事,所以只能憑藉自己的經驗和理解努力去做。於是,演員們遭遇了各式各樣不同的挑戰,其中之一,就是當說故事人分享的內容超出我們的經驗,是我們所不知、不理解甚至是不認同的想法;另外一種可能,則是演員的經驗遠超出說故事人分享的內容,是我們太過熟知、理解、有相同經驗甚至我們擁有更多面向的觀點。
在面對第一種挑戰中,我們小心謹慎地希望能夠盡力滿足故事的需求,然而遇到和我們完全不同立場的角色時,內在的對話會引導我們不斷地辯證。於是,我們如何扮演一個和我們完全不同立場的角色?又或者,在一個和我們完全不同立場的故事中,我們如何呈現?
對我來說,在一人一故事劇場中,演員在開場和結尾時會回到自己的身份,這是非常重要的儀式。屆時,演員可以以自己的立場說話。在演出的過程中,演員是一個服務他人故事的存在,如果恰好出現某個觀點的故事,被選到扮演某個觀點的角色,當這個觀點和我們一致時,我們的觀點和經驗就派上了用場。當這個觀點和我們不一致甚至是相反時,我們能夠覺察並理解他人的想法和經驗嗎?我們需要在別人的故事中放入我們自己的想法嗎?這個問題的答案涉及我們對一人一故事劇場的信仰和理解,也涉及於我們和觀眾所建立的隱形契約:被分享出來的故事,是劇團創作的素材,還是被服務的對象?
在面對第二種挑戰時,有時常常一不小心就會陷入我可以幫助你、教導你的狀態。「我覺得說故事人有潛在的議題需要處理」,「他並不了解在事件背後的各種歷程」。這種狀況在為小朋友演出中很容易出現,因為演員多半是成年人,我們的人生閱歷常常會讓我們誤以為我們知道的比孩子更多。
當我們自覺知道的比說故事人更多時,我們需要在演出中呈現嗎?如果要呈現,怎麼呈現,呈現多少?不過我們又如何得知說故事人所知真的比我們少呢?我們在舞台上,到底是要呈現自己還是說故事人的故事?顯然我們每一個人的經歷在一人一故事劇場中都有非常珍貴的價值,但是如何讓這個珍貴的價值適當地發揮?也許我們需要承認,一人一故事劇場並不是我們想要改變世界最好的途徑。
在演員承認自己不足的同時,也需要放下自己的充足。我們的經驗有其邊界,正因此透過一人一故事劇場彼此的分享與看見,我們能夠擴展我們的視野。
最後,分享一次讓我深刻學習的個人親身體驗。這是一次TIE工作坊中的演出,因為當時只有一位男性學員,我自然而然成為男主角的首選。我沒有拒絕這次機會,因此讓我能夠從挫折中得到成長。
當我在扮演男主角時,我遭遇了兩個困境。首先,我無法滿足劇本的需求,做出足夠強度的忿怒。幾位朋友和我談了一下,有人覺得也許是我的生命經驗中沒有真實體會過父母吵架,有人覺得也許是我的個性就不容易發怒,但是我是演員,我需要挑戰自己。這也是我在學習戲劇的過程中的一次關卡,我的信仰要我平息心中的忿怒,然而此刻我需要提起忿怒。我問自己,這是我想要的嗎?為此,我甚至在之後曾一度思考放棄演員的角色。最終,我邀請兩位老師演出忿怒,使用空瓶子的技術來模仿他們的行為舉止,勉強趕上了連續兩場的TIE演出。
第二個我所遭遇的困境是,我不認同故事中對男主角處境的處理。這是一個關於媳婦和婆婆對於一個女性角色認知上的衝突的故事。我的生命經驗告訴我,這種故事中的男性角色,其實有許多不同的面個,男性也是受到壓迫的人之一。因為受到我的經驗影響,我在扮演這個角色時,會自然而然地放入更多對這個角色的詮釋,使得導演一直覺得我某些地方做得不夠,某些地方又做得太多。
同樣的,朋友們鼓勵我並釐清我的角色和職責。他們告訴我,我說的是社會的真實面,也同意我男主角在這個故事中的確擁有多重的壓力。我們完全無需減化生活中的複雜性,然而在一場戲中我們提出一個主要的問題,也許一次只要做好一件事就可以了,也就是「問好這個問題」。他們也告訴我,劇本中的男主角在現實生活中的確存在,我們或許會選擇戲劇化的呈現某些特質,或是只是單先選擇一個個性鮮明的特定對象,但是在TIE的討論中,參與者有機會呈現不同的想法和觀點,這也是我們做TIE真正的目標之一。最終,就一個演員的角色我被說服,就一個人的身份我了解我能夠提供的服務,也許就是做好當下需要的角色。
這樣的經驗帶給我很多啟示。其中之一是跨越了我對於情緒控制的態度。我追求平和的生活,但是站上舞台,我想像著有一雙眼睛在背後靜靜地觀看著自己的演出,並試著平靜卻又真切地發火或是悲傷。另一個是當我站上一人一故事劇場的舞台時,我不會急切地想要改變或是增益說故事人的故事。每一個被分享的故事都是一個「提問」而非「解答」,「提問」會召喚出新的故事。如果所有的故事或是所有觀眾的立場都一面倒,這就是當下最適當的狀況。如果我刻意地放入了自己的想法,最終造成觀眾不再認為演出是在服務他們的故事,一人一故事劇場的信任就會動搖。而我確實曾目睹過這樣的演出,當時身為觀眾的我當下便決定不會分享我的故事。
每一個人都可以選擇自己要不要站上一人一故事劇場的舞台為他人服務。一旦決定站上舞台,我就會試著放下自我,謙卑地向說故事人學習。這就是我身為演員站上一人一故事劇場舞台的抉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