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整的自我
在禪宗中有一個公案。有一位很有修行的禪師行腳到某處過夜,巧遇另一位禪師。這位禪師分享了他的修行,說自己目前達到「遍身盡法眼」的狀態,另一位禪師則說,這樣還可以更上層樓。禪師很驚訝地問他那是什麼。另一位禪師就分享自己的修行,說自己目前達到了「通身盡法眼」的狀態。
在某些西方治療的學派中,很喜歡分類和貼標籤,這是源於西方古老的思惟。一個「我」會被視為很多個「我」,為了方便認識和處理,就會貼上很多屬於「我」的貼籤。有自卑的我和自傲的我,有溫柔的我和凶暴的我。有些人可能會說,此時某個我如何如何,另一個極端的我則怎樣怎樣,然後呢?先接受這些我是我,才能進一步地尋求完整的自己。
這樣的觀點對西方人而言可能可以提供很大的幫助,但東方人可能就不是這麼一回事。東方的觀點一開始就承認自我是一個整體的集合,而在其中有許多面向。中國道家說一個人有三魂七魄,有人說死的時候有一魄守著身體,其他六魄淪散,也有人說七魄其實就是喜、怒、哀、懼、愛、惡、慾。
如果自我原本就只是一種集合,而且七魄之說是指喜、怒、哀、懼、愛、惡、慾,如此一來,每一個「人」或是意識存在的本身,原本就具有這些方方面面。拿著這些方方面面去評價自己和別人,其實是一種自我割裂的過程。只不過在西方的觀點中,事物要處理,就得區分清楚,然後一樣一樣來。
這種觀點多少也可以反映東西方醫學中的差異。西方醫學(或是心理學?)有所謂銀色子彈,從特定的病源入手;東方醫學(或是心理學?)則有陰陽表裡,從系統端對症下藥。正因為東方醫學是從系統端入手,所以會思考系統中存在的事物彼此間的影響。
或許我們可以這麼說,在東方的自我中,我是一個系統,在西方的自我中,我是一個個體。在西方的自我中,有時我們會排斥個體中的某些「次個體」,於是產生了不平衡;在東方的自我中,有時我們得回應外在更大的系統,因而造成了不協調。
我的想法是偏向東方的,所以我並不認為在我之中能夠切割出理性的自我或是感性的自我,而只有自我所呈現出來的理性或感性。因為這都是自我的表徵,所以某個程度上,並沒有不同自我面向之間的衝突存在。有時,系統也許會從不同的面向提出多元的評價觀點,例如,感性上我希望能夠儘快地進入災區服務,但理性上卻告訴自己現在還沒有準備好。於是我就產生了一個想法,我可以現在馬上為未來開始做準備。這是系統自我整體的回應,而並不是某個理性的自我和感性的自我之間的衝突、矛盾或是交流。事實上我既不需要一個理性的自我,也不需要一個感性的自我,甚至一個外部的標籤,如理性的志強或是感性的志強,都是對完整的自我的一種割裂。
如前所述,如果這種割裂有助於調整或是工作,也許可以當成暫時性的階段,但是一旦成為一種標準或是定式,切割的本身就會變成過患。
那麼,系統端的思考就一定很好,並廣為人們所接受嗎?當然並非如此。有些人會刻意地強調系統性,或是只看見局部的系統。此次風災,出現了許許多多的問題,有很多問題是來自於只想解決某個分裂的系統下的問題所致。例如越域引水的問題,其背後藏著許許多多的問題,包括為什麼要這麼多的水呢?無論是為了發展某些特定的產業,或是因為某些特定的產業發展之後水的需求增加,沒有太多人質疑這樣做其實是對系統的破壞,甚至是真正產生行動去阻止。我想說的並不是發展產業而不顧其他問題這種「切割式」的思惟,而是「沒有太多人質疑甚至真正產生行動去阻止」這種服膺於某些「被刻意建置的系統」的思考。如果在系統中出現了某些「不平衡」的狀態,其實就會出現不健康或是生病的樣貌。
在佛法中,「自我」是緣起的。這也賦與「自我」許多的可能性。我們看到的喜、怒、哀、懼、愛、惡、慾,是一種情緒或是欲望,在我的觀點中,是「自我」展現的功能或是所涵藏的屬性,而非是某個「次自我」的本身。以電視機為例,電視的功能中,有播放畫面和聲音這兩種功能,而且通常以播放畫面為主要功能,而播放聲音的功能可以透過操控加以調整或關閉。我們不會說這是畫面的電視或是聲音的電視,而會說這是電視的畫面和電視的聲音。
在佛法的觀點中,人是非常特別的存在,有能力對「自我」這個緣起而形成的「暫存」(或假合)的存在做出一些調整,最終從自我中解放。太過於照顧自我或是強調自我的重要性,並非佛法所追求的道路。當然,這並不是說自我的照顧不重要。自我的照顧是為了達成更重要的目的,也就是成為更大的成就的因緣,而不是單純地為了自我滿足而把自己切開或是再組合起來。
一旦理解了緣起,就不用再刻意地把自己切成不同的片段,然後各自賦與一個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