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說(註一),今天的新聞是明天的舊聞,所以哲學家更關心永恆的事物。這話沒有太大的問題,但如同羅大祐先生的歌一樣(註二),唯一值得思考的是,永恆究竟是什麼?
永恒或是永恆,在漢語大詞典的解釋,指得是永遠不變,永久存在。永遠則是長遠、永久,同時也指一直如此、從來如此。
或許我們也可以從英文來認識永恆,我們常用的永恆,有forever、timeless、ageless、eternal等等。基本上這些詞都包括了「永存的」和「不變的」之意,因此我們可以將這個意思視為永恆的基本屬性。
附帶一提,中文的永恆如同英文的eternity一樣,有時也代表著死亡或是來生。當我們說某人走入永恆,意思就是某人死去,或是到了天堂(天堂是永恆的喜樂之處),或是已經不復再改變。
比較值得一提的是Timeless這個詞,在名詞後加上less這個後綴(詞尾),意指沒有、缺少、不、不能等等。Timeless或者可以看成沒有時間,或是不隨時間而變化,或是無時間無關。時間是變化之流,如果永恆果然與時間無關,那麼某個意義上便是指「不變」、「永遠存在」,恰恰符合我們一般的認識。
果真如此,就產生一個嚴重的問題。永恆與時間無關,時間是變化之流,如果現在的我們不是永恆,那麼我們就絕對不可能成為永恆。因為我們想要改變,而在時間的變化之流中並不存在永恆(永恆與時間無關),然而一旦離開了時間之流,卻又不能證明永恆。「剎那即是永恆」正是這種弔詭狀況的體現,這句話說明只有在極短的時間之內,永恆(也就是不變,與時間無關)才可能存在,因為一旦進入下一個剎那,兩者之間必存在改變(無論是否被認知到),依照定義,永恆的條件就不復存在。
因為永恆與時間無關,而時間是不斷的變化之流,然而不在時間之流中,恰恰卻又無法辯識「不變」這回事,因此追尋永恆就變得不可能。這也讓我們渴望更進一步地了解,那「變化的本質」究竟是什麼。科學家發現,大至整個宇宙,小至我們身上的細胞,無時無刻不在改變。改變的速率或有不同,但是我們感覺不變的並非真正的不變,而是處於一種穩定的狀態(Steady state)。例如,我們在陽光下曬日光浴,在很短的時間裡也許感覺陽光一直保持在某種狀態下,但事實上每一刻的陽光都不斷地消失,也不斷地補充,就像一個持續不斷的流水一般,在某一個定點上,我們總覺得水並沒有增多或減少,便誤以為一切沒有發生變化,而事實上只是變化無法被覺察而已。
我們所存在的世間,我們所覺知的任何一個時刻,其本質都在改變。某個局部的改變或許是為了維持整體的不變性,而某個局部的不變卻又是整體改變的結果。如果時間依附在改變之上,而且時間暫停果真發生在某一個剎那,在那個狀況下,或許才存在著某種「永恆」。不過「時間暫停」原本就是一個神秘且深奧的課題,起碼會遇到三個問題有待解決,一是時間暫停如何得知;二是暫停的時間如何重啟;三則得面對時間之流究竟是連續亦或是不連續的命題。
如前所述,時間是一種變化之流,其本質恰恰和永恆無關。永恆以其「不變」,相對於不斷在變化的我們(或現實)而產生了獨特的價值。也許正因為這一層依附,所以才會讓人把時間和永恆緊緊連繫在一起,又或者永恆正是對變化之流的一種反抗。回到現實生活,哲學家所關心的永恆,或許更貼近某種自然界運行的道理,像是中國道家的道或是儒家的天命,或是許多宗教的真理。而這種存在的理則,對於人類的渺小而言,或許稱得上是相對的永恆。那麼,我們有能力追尋相對的永恆嗎?
所謂的「相對的永恆」也許不過只是一場遊戲,也許只有變化的本身才算得上是真正的永恆,但是無論何者,永恆若不是正在發生,就只能成為一種想像。如果我們企圖在變化之流中尋覓永恆的足跡,只能成為痴人說夢的故事,因為在追尋的那個當下,變化的時鐘就已開始運轉,永恆既不復存在,將重蹈夸父追日的後塵。
此時此刻,每當我們起心動念,每一次心跳,每一次呼吸,我們都在變化之流裡,此刻或許可以停下我們的腳步,像「靜止的流水」一般(註二),保持在某個穩定狀況下。當然,這並非表示如果你的戀人對你說「他的愛將永恆不渝」是一種謊言。我們能夠了解,這句話的意思並不是指他的愛將永遠和此刻一模一樣,而是相對於不斷在變化的長遠時間之流,他對你的愛將保持在某種穩定的狀態之下。從年少的激情到年老的溫馨,或許他對你的愛本質早已產生某種程度上的改變,但這種承諾的本身,不也是一種美麗嗎?我們又何苦追尋不美麗的永恆,或是在意永恆是否是真正的永恆,而忽略了我們本身也是變化之流的一部份呢?
(註一)本句由《湖濱散記》精讀本中摘錄,因精讀本過於精讀,因此是否是梭羅本人原意,還得進一步查證。
(註二)〈戀曲一九八○〉:「你曾經對我說,你永遠愛著我,愛情這東西我明白,但永遠是什麼?」
(註三)〈靜止的流水〉是阿姜 查的一部著作,描述心念之流和無常有如流水不斷地改變,而靜止的流水則代表對流水的某個截面,看似一切靜止不動,事實上卻不斷地變化,籍此比喻佛法中的修行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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