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是一種生活

  曾有一次陪同出版社的朋友訪問新竹法源講寺,寬謙法師為我們說了一則有關於楊英風先生和朱銘先生的小故事,讓我印象深刻,久久不能忘懷。寬謙法師告訴我們,當時朱銘先生向楊英風先生學習雕塑,楊英風先生告訴朱銘先生:「你來這裡的重點不是學習技巧,而是學習做人(的道理)。」

  技巧,或可說成一種可學習或訓練的知識,然而做人,卻是一種深厚的智慧與素養。現今社會在乎量化的評量和可見的成就,卻容易忽略素養的累積與培植,不僅藝術如此,幾乎所有在學校教導的科目都是如此。就這個觀點,這個社會在某個層面上,可以說是日益著重表面,輕浮而無根。

  無根無法長久,因此需要落實,落實在生活的美感之中,落實在每一次觀看的當下。為此,那些穿透歷史的藝術創作,即是前人為後世留下的珍貴寶藏。透過對佛教藝術廣泛的認識與理解,也許正是一種落實美學素養的可行方法。

生活是一種藝術

  此次亞洲佛教藝術研習營,不是一般的學術研討會或是課程,在法鼓山教育園區如此遼闊的道場舉辦,必然多了一層佛法的薰習。除了安排學員體驗完整的過堂儀軌,最後一天也安排了出坡活動,看到學員們過堂時的莊嚴以及出坡時的喜悅,忍不住讚歎起來。

  當然,並非每位學員都熟悉道場的生活規約和習慣,入境隨俗和彼此協助成為學員們的首要之務。因為信任學員同時期許能加深學員們彼此間的連繫,負責佈達生活事項的國光師兄盡力採取低調與不介入。當他看見出坡結束時學員們臉上愉悅的神情,不禁讚歎這真是他參加過素質最高的佛學營隊。

  非但有最優秀的學員,每一位法師、老師的風範與涵養,以及志工菩薩的熱誠,都可說是此次研習營中課堂外的學習。小組討論時法師、老師們主動參與,和學員一起席地而坐分享經驗,亦是一種藝術素養的傳承。結束時每位學員依依不捨的眼光,正可說明法師、老師們的魅力感召。

觀景窗,一種另類的觀看

  拿相機或攝影機的人應有一種自覺,相機或是攝影機的存在,是一種「特權」。這種「特權」不僅是權力上的不平等,更是觀看上的不平等。觀景窗中的世界,可以放大一切的美好和不美好,如果使用長鏡頭,甚至可以在當事人完全未發覺的情形下,留下「歷史的足跡」,而攝影師所需要的只是:瞄準、等待、「扣板機」(按快門)。

  攝影者的任務至少有三,一是留下記錄,二是尋找事物最美麗的面向,三是讓作品的本身產生影響力──這或許就是另一種真、美、善的呈現。因此,有人以攝影為藝術創作,有人以攝影為社會運動,有人以攝影為歷史見證。人,永遠是觀看、紀錄與詮釋的主角。

  一旦陷入依賴器械的世界,眼睛就會漸漸喪失原有的主體性。然而以旁觀者的立場觀看抑或是詮釋,和親身踐履亦有所不同。若能從單一觀察的「點」擴展到多數觀察的「線」,乃至於和自我實踐所構成的「面」和群體實踐所構成的「立體」,或許也是另一種穿透與理解的道路。

歷史,一種永恆的對話

  歷史是歷史事件與歷史學家永恆的對話,每個人的詮釋有所不同,歷史的真相也不盡然能一言以蔽之。另一方面,藝術作品在完成的同時便擁有其獨自的生命,創作者在此刻便已死去。而藝術作品的生命亦屬無常,在觀看久遠藝術創作其成、住、壞、空的當下,反思自我存在的不可依恃,亦可說是藝術作品以及歷史的作用之一。

  變化是時間的本質,若無變化,世間便無從認知。從歷史的觀點觀看佛教藝術,或許是一種貫穿與超越,但「超越者」並非是觀看者,而是被觀看的作品本身。然而藝術作品與歷史事件最大的不同,在於當歷史學者尚未開口,藝術作品已然道盡其本身的一切,陳述藝術歷史的人與其視為詮釋者,不如說成導覽者更為貼切──一切的真善與美,尚需觀看者自己品嘗。

一刀三禮

  一刀三禮是表述一種虔敬的態度:在雕刻佛像時,每下一刀,即禮佛三次。這種態度在旁人的觀察或許是極度虔誠的表示,然而在當事人的本身,未嘗不是放空自我雜染的最好修煉。筆者曾有幸親睹許多幅張大千先生的畫作,在超過兩公尺的卷軸中,震懾於從頭至尾一氣呵成的線條,竟找不到絲毫的疑慮與顫抖,這或許就是藝術大師功力之所在。

  當藝術與宗教相遇,自會少一分匠氣,多一分感動。在觀看藝術作品的同時,一種虔敬與全心奉獻的神采穿越時空直射而來,創作者的心境、造像本身和觀察的當下產生共鳴,在「欣賞」的同時,亦能感染如潮水般湧來的輻射,或許這也是藝術賜與我們最大的震撼

眼睛在燃燒

  欣賞藝術作品或許是件讓人喜悅的事情,然而觀看的當下究竟發生什麼,是否應是觀看者當警醒並提起正念的對象?當眼根與色塵相遇,眼識升起,根、境與識三者合和而升起「觸」,觸緣受,受緣愛,愛緣取,取緣有,乃至生、老死。因此佛陀說:「人們的眼睛在燃燒著,而他的眼睛的對象也在燃燒著。」(註一)

  若對觀看的覺受有所「愛」「取」,便將推動「有」乃至「生」、「老死」的進程。因此不做陷落式的觀看,不停留在觀看的表面,而更當以正念予以觀看。器世間的成住壞空、有情眾生的生老病死乃至五蘊世間的熾熱之苦,均當以正念觀之,明白世間的無常、苦、無我。這或許正是我們應勉力學習並實踐的觀看課題!

不能見如來

  跳出觀看之外,那眾多的佛菩薩造像,豈是佛菩薩的本身?《金剛般若波羅蜜經》云:「若以色見我,以音聲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見如來。」在佛陀入滅後,屬「無記」之範疇,佛之名色既然不復存有,自然無法加以描述;任何以眼耳鼻舌身意之作用加以測度,均將失真,是故有「不生亦不滅、不常亦不斷、不一亦不異、不來亦不出」之假稱。然而佛入滅後佛弟子對佛思念日盛,是以有佛像之供養。印順導師告訴我們:「知道佛法的人,知道這不過表示對於三寶的信敬而已。」(註二)

  佛像非佛,如佛名號一般,目的在於喚起心中之正念,喚起對三寶的信敬,正如同入殿時的禮佛問訊,過堂時的供養十方。此次營隊或許亦是一個契機,用於接引學員更進一步了解佛教藝術之發展,同時提供一個難得殊勝的機緣,領略佛教生活之藝術。其內涵當不僅在於表面知識的涉獵,更是菩提資糧之深耕與培植。

捻起一首詩

  有幸參與此次盛會,歡喜雀躍。蔡耀明老師之《觀看在於不停留在觀看的表面:佛教在觀看相貌的哲學思維》見解精闢讓人拜服,本文文題即是因之所引發的反思。然而筆者所學淺薄,行文或有疏漏之處,望請不吝指導。並懇請於觀看本文後,莫停留在觀看的表面,甚幸!甚幸!

  於營隊晨間散步偶得隻字片語,或可為此行之註腳,在此願與諸君分享

一個人享受的大自然
是種難得的奢侈
我把這分欣悅等分為三
一分供養
佛,一分供養
法,一分供養

拾取一丁點兒的殘片
化成這首詩
當鐘聲越過空間撞擊而來
當造像穿透光陰落入眼眶
早已停擺的計數器
滴  答  滴  答
大殿上與空靈唱和
盤坐心頭的佛祖
慈眼俯視
我當一視三禮
以報虔誠

【註一】:(此段經文的中譯,摘自《佛陀》第九章,新雨道場出版)

「比丘們,一切都在燃燒著。熾燃地燃燒著。你們必須首先知道這些事

「比丘們,一切在燃燒,是什麼意思呢?比丘們,人們的眼睛在燃燒著,而他的眼睛的對象也在燃燒著。人們耳朵在燃燒著,而他的耳朵的對象也在燃燒著。人們的鼻子在燃燒著,而他的鼻子的對象也在燃燒著,人們的舌頭在燃燒著,舌頭的對象也在燃燒著。身體在燃燒著,而他的身體的對象也在燃燒對。又,人們的心意在燃燒著,而他的對象也在燃燒著。

「比丘們,那些是因什麼,而燃燒呢?它是,因貪欲的火焰而燃燒,因瞋恚的火焰而燃燒,因愚痴的火焰而燃燒,又,因生、老、病、死的火焰而燃燒,因愁、苦、惱、悶的火焰而燃燒。

「比丘們,那樣地觀察的人,應該要放棄一切,對於它生出厭惡的心。用眼睛厭惡它,用鼻子厭惡它,用舌頭厭惡它,用身體厭惡它,用心意厭惡它。如果,對於一切生出厭惡心的話,即──能離開貪婪心的話,即能夠得到解脫。」

【註二】印順導師《佛在人間》:「供養本是極平實的,與祭祀無關。但佛滅後即不同了,在家人作福供佛,佛不在世,即立佛像為供養的對象。用香、花、燈、塗、果、樂來供佛;這樣的供養,與佛在世受供不同,而有了祭祀的形式。知道佛法的人,知道這不過表示對於三寶的信敬而已。傳說佛往別處去,在家的佛弟子思念他,才有優闐王刻旃檀佛像。佛滅後百餘年,阿育王造八萬四千塔,供奉佛的舍利。這種舍利塔的性質,與供佛像一樣,可見當時的佛像還不普遍。」(Y 14p68~69

[本文刊於覺風季刊2007年春季號p28~p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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